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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那些奇案[全二册]-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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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长矢兮射天狼。
  操余弧兮反沦降,
  援北斗兮酌桂浆。
  忽反顾以流涕兮,
  哀高丘之无女。
  溘吾游春宫兮,
  折琼枝以继佩。
  及荣华之未落兮,
  相下女之可诒。
  ……
  诗篇有的激昂慷慨令人振奋,有的凄绝哀婉令人伤感。狱卒们常常伫立谛听,深受感动。五月的一天,晴空万里,石榴花在铁窗外燃烧,突然天边涌起一团乌云,越滚越大,像重重叠叠的山峰劈头盖脸压了下来,黑暗大口大口地将光明吞噬,整个天空像一块生铁压在胸口上,喘一口气也觉得那么困难。轰隆隆一声雷鸣凌空轧过,仿佛将一颗头颅喀嚓嚓轧成了几半。随着惊心的碎裂声,一团刺目的火球滚在大牢的铁窗上,霹雳闪合,火光四溅。董宣直直挺立在大牢里,只觉几个月来郁积的愤懑快要涨破身体,夺喉而出,禁不住提高了嗓门,朗声背诵屈原的《离骚》:阽余身而危死兮,
  览余初其忧未悔,
  不量凿而正枘兮,
  固前修以菹醢。
  曾嘘唏余郁邑兮,
  哀朕时之不当。
  揽茹蕙以掩涕兮,
  沾余襟之浪浪。
  雷声推着诵声,诵声举着雷声,相呼相应,形成一股磅礴的音浪,张扬着一种人格的力量。董宣将右掌狠狠攥起,仿佛握有一把倚天神剑,一挥之下可以将漫天乌云扫净,使天地重放火样的光明。但是天空依旧那么漆黑,依旧那么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来。董宣的长衫已被汗水溻透,灰发粘在额上,感到又困又乏。他无力地倒在草铺上,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一盏茶工夫,东北起了大风,越刮越猛。借着风力,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屋瓦上,灰濛濛的世界里有千万只小锤在敲击,禽鸟潜踪,绿叶飘零,好一场初夏的暴雨。一刹时,风的狂歌,雨的喧闹,雷的咆哮,把刚刚入睡的董宣惊醒。受到风雨的袭击,顿觉格外凉爽,他想接着刚才的诗句背诵,但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半行诗的影子也没有了,空白,只有空白。“啊——啊——”,他冲口而出地啸叫着,如虎啸,如猿啼,整个世界都感到毛骨悚然。
  这瓢泼大雨下了一阵,云散雨收,天气晴朗,囚室中的污浊之气被涤荡得一干二净。董宣像根钉子一样钉在牢狱中一动不动,尽管大半个牢房淤积着泥水,但窗外却是那么宁静,那么祥和,仿佛刚才的暴风雨没有发生过。
  董宣正在出神,两个狱卒送饭来了:“恭喜恭喜!”
  董宣吃惊不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明儿就要送你上路了,今儿吃顿告别饭吧。”
  虽说从进京的第一天他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猛听到死期将至,也免不了心里一紧。董宣平了平心:“早走也好,省得惹你们腻烦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您刚才那阵子喊叫,我还以为您早已知道了呢!俺干的就是跟死鬼打交道的差使,说真格的,咱们见面就是缘分,善缘难结,可惜明天这缘分就断了。”董宣不再说话,两个狱卒悄悄退了出去。这一夜董宣着实睡了个好觉,次日起来精神饱满,剃须净面,认认真真地修饰了一番。正襟危坐,静等着生命之神一步步离去,死亡之神一步步走来。晨风掀起他的长衫,露出白色的衬里,忽觉有一种冲动折磨他,好像看到屈平子向自己招手,他用力撕下一块长衫衬里,咬破中指,写下一首滴血的诗篇:泾河清兮渭水浊,
  一浪生兮一浪灭。
  江水河水血泪水,
  生生不息来汨罗。
  心潮激越兮鼓荡千载,
  冤屈不腐兮滋生悲歌。
  高木项天立地兮,
  滴水涓涓呼啸江河。
  写好之后,董宣正在低声吟哦,忽见牢门大开,廷尉简平带着几个吏役进来,装模作样地说:“少平兄,咱们同朝为官,可说是三生有幸。今天是您的好日子,我不能冷落了朋友,特命家人办了一桌酒席,给老兄送行,聊表小弟一点心意。”
  董宣听了,愤然道:“我董宣从小家贫,吃过百家的剩饭,喝过千家的残羹,可从来不吃无耻之徒的饭菜!我知道我死在临头,愈是在这种时候愈要爱惜自己的清白。生来一声哭,死去一声笑,我会死得轻松,死得坦然。无需你来饶舌,囚车在哪里?快,送我上路!”
  廷尉不动声色,一副假惺惺的样子,端起一杯酒洒在董宣面前。
  “呸!”董宣一口唾沫啐在廷尉的脸上。廷尉气得哼了几哼,骂了声“死鬼”。
  天近午时,囚车出动,洛阳城万人空巷,男女老少都涌来观看。十五辆囚车十五名死囚,劈开人海向法场移动。董宣锁在第七辆囚车上,身子藏在站笼里,只有脑袋高耸着。他双目炯炯,印堂间那颗红痣吐着赤热的光芒。
  一次处决十五名囚犯,这在京都洛阳近几年来还算罕见。法场如一锅沸腾的开水,热乎乎的汗臭熏蒸着,扑面而来的浊气令人作呕。囚徒被拽下囚车,一排溜儿站在高台上,有两名已经吓瘫了,软布袋似的堆在地上。刽子手像一尊凶神,又粗又黑,胸肋一把抓不透的肉块堆叠着,闪着黑油油的亮光。绕肩的红绸拖在地上,明晃晃的屠刀一看就知道刚刚磨过。刑卒提过酒坛,把三只酒碗倒满,刽子手先端起一碗,一饮而尽。监斩官快步登上高台,只见他高声喊叫着,喊声被嘈杂的音浪遮住,不知他说了些什么。接着有三声火炮轰鸣,刽子手向前跨了一步。第一个受刑的是个赃官,两腿抖成一团,两名刑卒将他揪起,他又倒下,惹得刽子手兴起,左手抓住赃官的头发,像老鹰捉小鸡一样轻轻提起,猛地往下一捺,右手拎着的屠刀往前一蹭,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一颗人头早已拎在手丄。第二个受刑的是个酒鬼,央告刽子手说:“往你那家伙上浇一碗酒,让我断头时再过一次瘾吧。”刽子手真的往屠刀上泼了一碗酒,刀上肘上淋淋漓漓。董宣漠然地看着眼前的情景,心底里一片茫然,脑壳里空空荡荡,空荡得像缥缈的高空,什么也不存在。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做什么,甚至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当第四颗头颅从项上滚落时,刽子手像个发坏的孩子,飞起一脚,将它踢出两丈开外,那颗头颅上的大嘴巴在空中几张几合,好像在喊:“好快刀!”董宣看得清楚,像似嘲人,又像似自嘲。
  一连砍下六颗人头,下一个就轮到董宣了。刽子手觉得有些口渴,抱起早就准备好了的酒坛子,大口大口地喝起来,淋漓的酒浆淌在胸毛上,淌在肥胖的肚腹上,像飞泻的泉溪。看着刽子手的豪饮,董宣着实有几分眼馋。这时候远处飞起一道黄尘,黄尘越来越近,一匹黄骠马奔驰而来,马上的人还在频频加鞭,恨不得插翅腾飞了。随着急促的马蹄声和吆喝声,黄骠马已切入法场。这时刽子手已喝得饱饱的,抹了抹嘴唇,端起了屠刀。董宣的时刻到了,他挺了挺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憋住这口气就能将天地撑破似的。腾跃的黄骠马已经停住,骑马者紧勒缰绳连声高喊:“刀下留人哪!”
  3
  刽子手怔了一下,收了屠刀揽在右臂上,左手轻轻抚着刀口。几万双眼睛集中在骑马者身上,监斩官从那黄亮的服饰上已认出他是宫里的黄门太监,他快步走下高台,人们如划开的潮水哗啦啦闪出一条通道。黄门太监高声问道:“董宣斩过了没有?”
  “没有。”监斩官急着问,“圣上有何旨意?”
  “没斩就好,没斩就好!”黄门太监一边说着一边下了马,“圣上口谕,董宣押回收监,等候重审。”
  重审董宣一案,起意于议郎蔡茂。原来早朝散后,议郎蔡茂见一溜十几辆囚车走过,询问时得知其中就有董宣,心里一颤,觉得董宣这样的辅国之才杀了可惜,随即调转马头,进宫求见,向光武帝陈述了自己的意见:“我与董宣并不认识,但他的为官为人从百姓口中早有所闻。董宣为官多年,所到之处,恶霸俯首,盗贼潜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政绩确实卓著,像这样的辅国之才不能轻易杀之呀!”
  蔡茂是个德高望重的老臣,西汉末年就是议郎,王莽新政时他愤然离职,称病不起,拒不为官,光武帝对他的人品十分赞赏。汉室中兴,重新启用他为议郎。今天他为董宣保命,言词恳切,语重心长,光武帝感到这件事的分量,“董宣的才干朕是知道的,只是他无视法度滥杀无辜……”
  “杀人过滥不足取,但据老臣猜测,背后必定有某种原因。董宣是大司徒侯霸所举荐,我相信侯霸的眼力不浊。”
  对于侯霸这位开国的元勋,光武帝一直保有良好的印象,虽然他已故去多年,光武帝还经常拿他作为典范在大臣中宣讲,从内心里怀念他。今天听到侯霸这个名字,动了惜才之心:“好吧,这案子我亲自过问。”并立即派了精明强干的黄门太监,乘御厩中的宝马,飞奔法场去救董宣。董宣被押回大牢,光武帝派议郎武纪来见他,武纪问:“董宣,你为官多年,皇家的律令理应铭刻于心,怎么敢法外用刑滥杀无辜?”
  “错杀偿命,律条上明明写着,我怎敢胡为?”接着董宣将公孙父子为非作歹恶贯满盈,公孙父子的心腹打手持刀闯入郡宰府欲杀朝廷命官,更为严重的是勾结流窜海上的王莽余党企图劫牢越狱等等,详细讲了一遍。武纪点了点头说,“这些,圣上一无所知。”
  武纪第二次来时,不直呼其名“董宣”,而是改口称“董大人”了。十分亲切地说:“您有德有才,惟百姓意愿是从,这样忠臣真是寥若晨星,小弟从内心里佩服!圣上是个明君,意欲宽宥您,待垂询廷尉简大人之后再作定夺。这些您搁在心里就行了。”
  董宣表示谢意,并说:“还有一事请武大人帮助,书吏薛铁风做事严谨,他所做的一切全是受我指使,如果有罪也应该我来承担。青州刺史不问青红皂白,把薛书吏逮捕人狱,现仍关在青州大牢,请圣上格外开恩,释放薛铁风出狱。”
  武纪在手折上记下“薛铁风”三个字,说:“我马上就奏明圣上。”然后又问董宣,“大臣中传言,说你对湖阳公主多有不恭,甚至有诬蔑之词,这是怎么回事?”
  董宣听了愕然一怔:“我从没见过湖阳公主,跟公主府上也从无牵涉,怎么会呢?”想了半天,“只有一点可疑,公孙丹有一义子在湖阳公主府上为奴,据说深受公主宠信,会不会他在中间作祟?”
  武纪也觉得有点道理。
  过了数日,光武帝有了旨意:公孙丹前附王莽,犯上作乱,其罪当诛。其子公孙龙依仗有钱有势,鱼肉乡里,平白杀人,十恶不赦。其心腹党羽,助纣为虐,白日操刀围攻郡宰府,实为暴民作乱,理应依法严办。董宣嫉恶如仇,执法如山,只是办案不守常格,杀人过多过滥,实不可取。着令董宣迁宣怀令。薛铁风从主官意旨办事,无功过可论,着青州刺史速放薛铁风,并官复原职。
  董宣被释后,找一清静客馆暂住,亲朋故旧前来探望,劝董宣以后不要那么认真,不要那么强悍,免得再招祸灾。董宣笑着说:“我生就的血性汉子,要改也难。这回在地狱门口兜了几个圈了,更是什么也不怕了。要说怕,怕的只是一念之差玷辱自身的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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