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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奸和暴君,对于敢讲真话的文人学士就是如此!黄尊素死于天启六年闰月初一。时年四十三岁。
7
宗羲告别了垂死的父亲,装成更夫巡行的样子溜出北镇抚司大牢,拜别了孟齐,乘黑夜匆匆赶回徐如珂大人的府邸。
刚走出十几步,四名缇骑追了上来,大叫:“站住!什么人?”
“巡夜的更夫。”
黄宗羲一开口便露了马脚,北镇抚司大牢的更夫都是北京人,缇骑们是清楚的,哪里会有南方口音?缇骑们唰地抽出腰刀,飞风似的赶上来,宗羲一见撒腿就跑,可惜道路生疏又是黑夜,一骨碌栽倒在地上。缇骑们上来拿人,正在这危急关头,只见黑暗中跳出一个蒙面大汉,单刀敌住了四名缇骑,将宗羲救出险境。
蒙面大汉背着宗羲翻出城墙,从腰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宗羲说:“黄公子,快离开这儿,逃命去吧!”
宗羲跪在地上向蒙面大汉磕了一个头:“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蒙面大汉只说了三个字:“燕赵客”。一道黑影离去。
宗羲逃出北京,在距离北京二十里的一所养马场里住了下来。一方面出苦力一方面打探父亲的消息。
天启六年中元节那天,宗羲扶父亲的灵柩回到家乡余姚。这是一个悲痛欲绝的日子。
老太爷听说孙子宗羲扶着儿子的灵柩回来了,推开坐椅往外疾跑,一轱辘摔倒在客厅门前,嘴里呼叫着:“尊素我儿!尊素我儿!”
宗羲的母亲姚氏,哇地一声冲出后堂,往大门口狂奔。内室顿时一片嚎啕,哭声震天,摧人肝肺。一个丫环一边飞跑着一边呼喊:“快快,夫人昏死过去了!夫人昏死过去了!”
刚刚苏醒的老太爷听了,拳头砸地,大吼道:“哭死无用,有血有性的报仇!”
灵柩停在西跨院里,黄家几十口围住宗羲听他讲述黄尊素被害的悲惨经过。
“许显纯是北镇抚司的活阎王。一天一审,两天一堂,堂审就是用刑,用酷刑逼供,棍、扭、夹、拶……几十种刑具全用遍了,浑身溃烂流脓淌血,没有一块好肉……”讲着讲着,宗羲哇啦大哭起来,几十口子人跟着痛哭,震天动地。
姚氏头触着棺椁,一定要开棺看丈夫一眼。宗羲不忍心让母亲看到父亲的惨状,跪在母亲面前苦苦哀求:“娘,不看了!不看了!”
宗羲秉告说:“父亲死去之前曾留下两份血书,因情急没能带出,后来藏在枕头里,不料被叶咨这个走狗偷去,他还扬言说将来要拿父亲的血书来赎他的死罪。”
老太爷拍着桌子大骂:“什么赎罪?千刀万剐!许显纯也得千刀万剐。自称九千岁的魏忠贤,他到处建生祠,妄想留芳千古,也得千刀万剐!淫妇客氏,就是封了奉圣夫人,也得千刀万剐!这帮子魑魅魍魉都是怎么出笼的?老根都在无道昏君身上,一天七八个女人陪着他,酒色昏庸,听谗用佞,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黄鲲溟声嘶力竭,越喊嗓门越高。
多日来宗羲长途跋涉,又乏又困,身子亏得厉害,这一夜仍不能阖眼,思绪像潮水一样在大脑中翻腾。第二天一早,宗羲从西跨院角门走出来给爷爷黄鲲溟请安,一眼就看见迎面山墙上,相隔不远贴着三张同样内容的条幅:“尔忘勾践杀尔父乎?”笔墨淋漓,字迹赫然,无疑是爷爷写的。宗羲呆住了,双腿瘫软,不知不觉跪了下来,头顶着山墙,禁不住热泪潸然,心中默念着:“父亲,儿要给你报仇!”
这时宗羲新婚不久的妻子叶氏匆匆走来,望着丈夫悲痛欲绝的样子,又看了看墙上的条幅,把手轻轻放在丈夫的肩上,低声说:“母亲又哭昏过去了。”
宗羲忙起身走入母亲的房间,好不容易才把母亲救醒,他跪在母亲床前劝解说:“母亲,父亲已经去了,你哭坏了又有什么用呢?”
半晌,姚氏深情地说:“宗羲,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不能忘掉爷爷贴在山墙上的话,此仇不报,你有什么脸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父亲!”
如乱箭穿心,宗羲痛苦极了,伏在母亲枕边痛哭。彻骨之痛压在心头,他站起来说:“母亲放心,我已想了许久,要报血海深仇只能依靠自己,我牢记父亲的遗志!”说话时,紧紧握着拳头,双目爆出一团火光。
黄宗羲请铁匠打了十八根铁锥,每根长七寸许,锃明放亮,锋利无比。白天苦读诗书,天刚麻麻黑便到后花园练习锥击。
标靶做在花园的一角,在距标靶十歩远的地方将铁锥甩出去,反复练习,一连练了七八个晚上,肩膀疼得不能动弹,仍不得要领。
这天宗羲练完锥击,挑着灯笼走过前院,烛光一闪,山墙上爷爷写下的“尔忘勾践杀尔父乎”一行字赫然在目,他一阵心旌摇曳,几乎撑持不住,晕倒在地上。这一夜,无论如何也不能入睡。
第二天一早,宗羲提了十八根铁锥来到天一寺,将铁锥摆在佛祖面前,燃起三炷高香,五体投地,一连叩了三个头,心中祷告道:“佛祖爷,保佑我练好锥法,锥击奸佞,为亡父报仇……”
这时,忽有一只大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回头一看,见是天一住持,神情肃然地站在自己身后。宗羲有些慌张,忙解释说:“这锥,这锥……”
天一住持捋了捋雪白的长髯,点了点头:“贫僧知道年轻的施主,胸怀大志,有善举,非恶行。我送给施主两句话,愿施主练好锥法,为父亲报仇。”
宗羲匍匐在地:“愿听法师教导!”
“松篁造箭女。石堌卖油郎。”天一法师说罢,转身离去。
宗羲思索了片刻,心有所悟。他起身收拾了铁锥,装入背囊,出了寺门,沿山径盘旋而下,直奔松篁崖走去。
松篁崖住着一户姓金的人家,以造箭为业,袓传的手艺十分精湛,金氏一家箭法神妙,远近闻名。宗羲赶到时已是日上三竿,见依松傍竹盖了一个四合小院,院中奇花异草、珍禽怪石,房里房外,挂满了造好的各种箭支弓弩,一位年轻的女人正教一个顽童练箭。女的二十八九岁光景,又黑又瘦,长形的脸模子上一对大眼最为显著,乌黑乌黑放着清纯的光芒,只见她摘下一只耳环挂在一个小小的枝桠上,耳环不过扁豆粒儿那么大小,站在树下都难看得清楚。黑女人背着耳环走出一百步,然后转身面对耳环轻轻搭箭,扬手开弓,一箭射去,只听一丝呼啸声,耳环砰然坠地,走近细看,箭锋不偏不倚,正好穿入耳环的中心。宗羲吃了一惊,忙深深施礼:“姑娘箭法神妙,在下十分敬佩,不知姑娘是如何练成的?”
黑女人眨了贬大眼,沉思了片刻,说道:“瞅,紧着瞅,瞅着你要射的靶子,凝神瞅一百天之后,这小小的耳环在你眼中就变成了一只大大车轮,一只大车轮悬在你的眼前,还能射不中吗?”
宗羲拜了数拜,连说:“姑娘一席话,使学生顿开茅塞。”
宗羲离开松篁崖,攀上几段石阶,沿叉道奔向石堌村。蹚过一条清溪,踏着白杨的浓荫,就到了石堌村头。这地方宗羲来过,只是没有在意村里是否有卖油的人家。这次刚进村子,就闻到一股麻油的浓香,循着油香走去,转过一个巨大的堌堆,便见一家麻油作坊。一个老人正在光着膀子晃油,一位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在卖油。买油的人络绎不绝,手中的油壶用白锡打成,拳头大小一个模样儿。壶顶端开了一个孔,绳头那么一点儿,壶嘴更细,像个大号针的针眼。这样的手壶,如何将油注进去呢?宗羲正在纳闷儿,只见卖油郎拿过一根尺多长的麦秆,插入手壶顶端的小孔,左手扶正麦杆,右手提起舀子倒油,麻油像—根黄亮的蚕丝,映着耀眼的阳光,穿过麦杆中心的孔洞,绵绵不断地注入手壶,卖油郎手中,活跃着一个神奇的幽灵。舀子倾尽,手壶正好灌满。
站在一旁的宗羲,看得愣了神儿,半晌才上前施礼寻问。卖油郎盯了宗羲一眼,大概认为他少见多怪,只淡淡地答了一句:“钢梁磨绣针,工到自然成,这句俗话,难道老弟也没听说过吗?”
宗羲回到家中,陡然长了心劲,精神大振,中午阅读经史子集,一早一晚苦练锥法,几天之后,浑身疼痛,胳膊肿得像小罐,手腕又红又亮,如熟透的柿子。妻子抱住宗羲的胳赙,心疼得掉下泪来,劝他歇几天再练。宗羲默诵“尔忘勾践杀尔父乎?”回忆父亲在狱中受尽酷刑的惨状,咬紧牙关,坚持练下去。一个月之后红肿消失,臂力大增,开始掷锥几丈远,继而可掷十几丈,百天之后可掷三十丈远。随着时间的推移,靶子换得越来越小,如碗口,如茶盅,如字钱,如鸽眼。烛光下练锥变为月光下练锥,月光下练锥变为星光下练锥,星光下练锥变为月黑头练锥。七寸铁锥渐渐有了灵性,变成宗羲生命的一部分,宗羲的思想走到哪里意念走到哪里,铁锥便走到哪里。
一天下午,宗羲与母亲姚氏来到后花园,这时正有一只小黄蜂在月季花上飞舞。宗羲指了指说:“看,这只小黄蜂就是阉狗。”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单手一扬,指尖飞出一道寒光,唰!长锥落地,锥锋穿透小黄蜂的两只红宝石般的眼睛。
母亲又惊又喜,抓过宗羲结满茧皮的手指亲吻着:“孩子,为父报仇有望了!”
8
天启七年八月,熹宗朱由校一命鸣呼,崇祯皇帝朱由检即位登上了龙庭,满天乌云裂开了一条缝隙,透出了一线光明。
崇祯元年,十九岁的黄宗羲怀揣状子、铁锥,告别家中亲人赴京都申冤报仇。路上,听到魏忠贤自缢、客氏凌迟的消息,他急如星火,日夜兼程,惟恐不能亲手除奸。
来到北京,听说前后六君子的后人,都住在翰林院编修倪元璐家中。黄宗羲急忙赶到倪府,见杨涟的公子杨楠,周顺昌的公子周茂兰,左光斗的公子左继先,魏大中的公子魏学濂等,已经先自己而到,众位公子相聚,情绪激昂,各自拿出自己的血字疏,哭诉自己的血海冤仇,跪请倪大人代为上奏皇上。
倪元璐将众位公子拉起,含着眼泪说:“众位公子放心,拼上我这条老命,也要将前后六君子的沉冤上奏圣上。”
过了几天,倪元璐见崇祯帝起用东林旧人韩矿入阁,知道时机已经成熟,立即将众公子写的血字疏和署名“燕赵客”的《天人合证录》一并呈给皇上。崇桢帝看了血字疏和《天人合证录》所写的诏狱惨状,心中十分难过,对内侍曹化淳说:“忠烈后人的血字疏,移交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要他二人认真审处,彰善除恶。”
乔允升、曹于汴根据众位公子的血字疏,逐个审讯阉党的五虎、五彪、十孩儿等爪牙。五月的一天,黄宗羲接到刑部的传票,在刑部公堂与魏阉的干儿子许显纯等人对簿。当年凶焰万丈的许显纯,今天像一只断了脊梁的癞皮狗,无精打采地趴在地上。主审官乔允升要苦主陈述冤情,黄宗羲将自己亲眼目睹的实况和孟齐、燕赵客等人提供的证据,把许显纯诬陷忠良、酷刑逼供、惨杀无辜的滔天罪行,一一揭露出来,时间、地点、细节,件件确凿。许显纯惊恐万状,还在狡辩耍赖,不肯老老实实认罪。他知道魏忠贤已死,就把一切罪恶统统推在魏阉身上:“我也无奈呀,这都是魏忠贤老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