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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客卿是各国纳材养士的一种手段。发放一、两千份不高的俸禄对六朝来说算不得什么,一旦从中选出人才,所有的投资就值得了。
但这个过场却走出一场意想不到的麻烦。程宗扬填完籍贯、验明正身,正彬彬有礼地说几句闲话,等着领官袍,却遇到从禁军调入皇城司,此时到吏部调阅卷宗的林冲。
虽然双方只打了个照面,程宗扬立时感应到这个正宗的豹子头起了疑心——昨日自己在明庆寺演得太过火,天知道会在这里撞见;忘了掩饰,也怪不得他生疑。
程宗扬领完告身并没有离开,而是找了名书吏,暗中递了几枚金铢过去,果然那书吏悄悄告诉他,皇城司的林教头刚才来取卷宗,把他刚填的籍贯、出身等档案一并调走。
程宗扬的心里直打鼓。自己在筠州做粮食生意并没有刻意隐瞒身份,虽然六朝信息交流远不如自己的时代发达,但如果有人下决心一路追查下去,不难发现自己在晋国出风头的事;而且跟自己一起出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少陵侯府的小侯爷,如今的江州刺史萧遥逸。
程宗扬一阵头大。两次走露行藏固然是自己这个特务不够专业,但皇城司的手也着实伸得太长。这趟临安之行,自己不会栽到皇城司手里吧?
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干掉林冲……
程宗扬心头的杀机一闪,又否决这个念头。如果林冲突然死于非命,皇城司只要把他这两天所办的公事拿出来一对比,自己就无所遁形,那才真是把自己往皇城司的刀锋上送。
“不能杀之,何妨用之?”
秦桧从容道:“金铢动人心。”
“拿钱收买林冲?嘿,这主意我都不敢想。”
“何妨一试?”
程宗扬摇了摇头:“奸臣兄,以你的思维方式,很难理解林教头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宗扬抚着膝盖,片刻后说道:“静观其变。林教头即使生疑,要到建康调查也没那么容易,快则两个月,慢则三个月。到时我们早走了。”
秦桧几次建议都被程宗扬否决,仍然神情自若,显示出第一奸臣极佳的心理素质。
“便依公子吩咐。”
马车辘辘行往西湖,敖润背着铁弓,策马在前引路,虎目警觉地看着四周。
在西湖畔上的一户农家,程宗扬见到雪隼佣兵团的团长薛延山。敖润曾经说过,他们团长是个威风的壮汉,一手太平刀打遍天下无敌手。这话当然有吹嘘的成分,但见到薛延山,程宗扬还是无法把眼前的人和脑中的印象联系起来。
敖润口里那个威风的壮汉,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薛延山卧在榻上,浑身精血仿佛被人抽走,血管从枯瘦的皮肤下一道道凸起。
“坐。”
薛延山一开口便吐出一团淡淡的白气。
程宗扬脸色大变,一把扣住薛延山的脉门。旁边两名雪隼团的汉子抢过来,却被薛延山喝退。
众人没有再说话,房内静得针落可闻。程宗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盏茶时间后,他松开手指:“那人是谁?”
“不知道。”
薛延山吃力地说道:“薛某自负修为略有小成,但那晚突然遇袭,连对方的面目都未看清便着了道。嘿!时至今日,薛某还在疑惑,对方究竟是人是鬼?”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从背包取出一件东西:“薛团长见过这个吗?”
薛延山打了个手势,旁边的汉子替他抹去眼角的冰渣,扶他坐起来。薛延山端视良久,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拿出的是那颗萧遥逸送给他的鬼牙。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程宗扬很疑心小狐狸十几年前撞见的“鬼”便是打伤云如瑶的凶手,甚至与月霜的寒毒也有关。薛延山的伤势,自己再熟悉不过,赫然是与云如瑶、月霜身上相同的寒毒!
云如瑶和月霜体内的寒毒纠缠于经络之间,无论是王哲卓绝盖世的修为,还是云家富可敌国的财力,对于这种寒毒都束手无策。好在两女的寒毒只是纠缠不去,薛延山所中的寒毒却酷烈至极,仿佛一头贪婪的怪兽,时刻吞噬他的精血。
“在晴州过完年,薛某带着团内二百余名兄弟赶往江州,”
薛延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直截了当地说道:“为避免引起宋国人的警觉,我们没有走沅水,而是分乘三条大船,走了太湖水路。上月初九夜间,船只行至太湖中央,十余条小船突然围了上来。”
“那些人像是在水中讨生活的水匪,水性极好。不到半个时辰,雪隼团的三条座船都被他们派出的水鬼凿沉。”
薛延山停顿许久,回想起当时惨烈的一幕。二百名雇佣兵在湖中血战,最后无一幸免。他在混乱中被人印了一掌,好在他当时穿着云家出的皮制水靠,又被手下拼死相救,才能从冬季的湖水中逃脱。但寒毒不久便即发作,每次那种吞噬血肉的痛苦都令人痛不欲生。薛延山拼尽修为抵御寒毒才勉强支撑到现在,如今已经油尽灯枯。
程宗扬知道自己的生死根能够克制寒毒,但他只知道一种方法,而这种方法显然用不到薛延山身上。
“仇家是谁尚且不知,报仇也无从谈起。”
薛延山倒是十分豁达,“薛某别无他念,小敖说先生有意收纳敝团,这些兄弟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多年,只要他们衣食无忧,薛某死亦瞑目。”
“薛团长放心,你的兄弟就是我的手足。”
程宗扬道:“有件事我想问一下薛团长”等房间的人全部离开,程宗扬才问道:“石团长生前曾多次到小弟的住处窥视,他说是有人委托他调查小弟身边的一个女人,薛团长可知道吗?”
“是我让他查的。”
薛延山毫不隐瞒地说道:“陶氏钱庄的陶五找上我,委托我调查公子身边的姬妾。”
“陶弘敏?”
“薛某看来,陶五对先生并无恶意。他们陶家在晴州的势力极大,每年都会在晴州内海的岛屿组织宴会,参加的都是六朝俊彦。看他的举动,多半是想招揽先生。”
“我有什么好招揽的?”
“只有问陶五了。”
薛延山说完这些已经力竭,呼口寒气,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能不能再醒来。
马车上,秦桧反复推敲,半晌才道:“薛团长这番话挑不出什么漏洞,但属下总觉得有些不妥……”
“因为梦娘的身份吧。”
程宗扬道:“他要是受委托调查雁儿,我没什么好紧张的。陶弘敏……难道他想对我用美人计?”
秦桧道:“陶公子若施此计,必是正中公子下怀。”
“就是,我巴不得他给我多施几次。咦——”
程宗扬突然坐直身体,低声道:“美人儿来了!”
程宗扬跳下马车,爽朗地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师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马车缓缓停下,接着车窗半卷,露出李师师如花似玉的容颜。一日不见,她眉宇间的焦虑都化为浓浓的忧色,显得愁眉不展。她有些意外地看着程宗扬,讶道:“是你?”
程宗扬笑道:“在下正好来临安做生意,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师师小姐。”
程宗扬头脑很清楚,理智告诉他,现在绝不是招惹李师师的好时候,下半身却告诉他:有花堪折直须折,免得好白菜都被猪拱了。尤其是李师师这样历史上被不少猪拱过的著名白菜,晚一步都可能留下千古之恨。
车内传来一个细柔的声音:“师师,这是哪位公子?”
一只玉手卷起车帘,露出对面一个美妇。她穿着一袭朱红色的窄领锦袄,露出修长如玉的颈子,一张玉脸艳如海棠。此时她挽着车帘,袖口滑下数寸,一截白滑的皓腕戴着一只碧绿的玉镯,袖中仿佛逸出一缕暗香。
程宗扬心旌微动:“这位是伯母?”
“是我姨母。”
李师师对那美妇道:“凝姨,这位是程公子,晴州的商人。我师门在晴州的慈幼院,他也捐过钱的。”
那美妇微微颔首,向程宗扬一笑,然后放下车帘。
看到程宗扬身后的兽蛮人,李师师的眼珠微微转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开口道:“相逢便是有缘……程公子可有闲暇陪奴家走走?”
程宗扬立刻道,“当然有!师师小姐要去哪儿?”
李师师垂下眼睛,柔声道:“奴家要去雷峰塔一行。”
“雷峰夕照!有名的西湖十景啊!我以前去过,结果去了才知道,原来雷峰塔早就倒了……”
“咳!咳!”
秦桧拼命咳嗽。这位家主真是昏了头,满口胡说八道,看来再有人对家主施美人计,千万要小心提防。
程宗扬也回过神来,干笑两声。李师师满腹心事,没有留意他刚才的话,倒是她对面的美妇隔着帘子,好奇地看了程宗扬几眼。
雷峰塔位于西湖南岸。南屏山由南而来,山势连绵伸入西湖,在湖中隆起一座孤峰,号为雷峰。雷峰塔便建在峰上,塔分七层,四周建有回廊,檐下挂着铜铃铜马,飞檐斗拱,气势恢弘。
正值夕阳西下,雷峰塔下霞光万道,水天交映,塔身仿佛镀上一层耀目的金辉,在葱茏的林木间绝世独立。登塔而望,眼前水光接天,远处净慈报恩寺的晚钟悠悠传来,湖光山色,令人心醉。
即便程宗扬无心赏景,看到这样的景色,心胸仍不禁为之一畅。悄悄看了旁边的小美人儿一眼,程宗扬还记得李师师精通琴棋书画,很有文艺品味。据说这种文学女青年最容易对付,只要自己吟出一首千古杰作,立刻能把她的芳心俘虏过来。
程宗扬低咳一声,吸引李师师的目光,然后沉声吟道:“西……”
开口之前,程宗扬觉得历代写西湖的诗没有十万首也有八万首,自己吟不出十首也能吟出八首,一首吟完,直接让李师师拜倒在自己的大裆裤下。谁知张开嘴才发现自己实实在在没记得多少。一个“若把西湖比西子”还熟点,可死奸臣昨天就吟过。六朝有唐国、宋国,估计唐诗、宋词都不行了,自己要是鹦鹉学舌被人揭穿,不但镇不住这;头,还会被她看得扁扁的。
李师师秀眉微颦,似乎想着什么心事。程宗扬刚开口的时候,她并没有留意,但程宗扬只念了一个字就卡住,反而引来她的目光。
没了唐诗、宋词,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没多少。程宗扬越是想,脑子越是一片空白这回脸可丢大了。
眼看西湖的名句憋不出来,程宗扬改口道:“山……”
一个“山”字又卡住了。关键时候还是秦桧够仗义,站出来替主人两肋插刀:“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好诗!好诗!”
李师师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却漫不经心地转开。倒是旁边那位凝姨唇角挑起,露出一丝温和鼓励的笑容。
“山外青山楼外楼!”
程宗扬面无表情,口气近乎咬牙切齿地念道:“西湖歌舞几时休!”
两句一出,秦桧的眼中透出惊讶的神色,凝姨也娇躯一震,神情愕然,没想到这个只懂数钱的商人真能念出两句诗。
隔了片刻,李师师扭过脸:“下面?”
“没了。”
再念下去就该露馅了。谢天谢地,这个宋国和历史上的不一样,这首“总把杭州作汴州”终吣旨人写出来。
凝姨微笑道:“程公子何不再续两句,完此佳作?”
让你们看我狗尾续貂的笑话吗?程宗扬一脸扫兴地说道:“难得与师师小姐和夫人同赏雷峰夕照,本想作首诗博师师小姐一笑,结果被这伴当一搅,诗兴全无。见笑见笑。”
秦桧惶恐道:“属下该死。”
凝姨将那两句诗吟哦几遍,怅然道:“如此佳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