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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横波茫然半晌,苦笑道:“那大概是我被他虐得次数太多了。”
耶律祁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景横波惊觉他的手心,不知何时也凉了。
“我在为姐姐焦心,然后最近还在一直不停噩梦。”耶律祁沉沉望着屋外,“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梦都是一个场景,都是许平然死的那一幕。她自己先震断了心脉,她躺在冰冷的屋瓦上,她死死盯着我,眼底却没有仇恨,只有悲哀,那么浓那么重的悲哀,我总在这样的眼神中醒来,觉得悲哀萦绕不去,而冷汗满身。”
景横波从没听他说到这个,一时怔住,想到耶律祁不是个外向的性子,会说出这话,想必这样的心理压力很沉重了。
可是许平然是他的仇人,她不认为他杀她会有什么心理负担。
或许,是最近大家压力都太大了吧。
身侧裴枢撕心裂肺的呕吐声又响了起来,吐也罢了,还砰一下跳下车去,这人醉归醉,却依旧跑得很快,迎着风向前奔跑,一边跑一边撕开衣襟,对着空旷的黑暗大叫:“来吧!来吧!来一刀!”
午夜的雪又薄薄凉凉地落下来,他的脸和胸膛却泛起赤红,那是在心头灼烧不尽的火,那火是无尽的内疚和自责,毒一般噬咬,无穷无尽,冷雪不覆。
七杀追了上去,将他硬拖回来,拖回驿馆,按捺在床上,景横波看这模样,也不能放心,无奈之下,亲自下厨,让拥雪教她烧了一碗醒酒汤,端去给裴枢。
她和裴枢在那晚之后,没有过直接交流,她避着裴枢,裴枢也避着她,两人之间隔着孟破天的死,她自己还有无法排解的巨大痛苦,根本无心再去宽解他人。她等待着他慢慢想通,然而此刻忽然又觉得自己的置之不理,过于自私。
有些话总要说开,有些事总要面对,裴枢那样性情激烈的人,如果不能发泄,迟早会毁了自己。
她去烧汤之前,再三嘱咐紫蕊早些休息,不要再出门,随即和拥雪去了厨房。
醒酒汤烧好,她亲自端了去裴枢住处,还没敲开门,忽然听见后头拥雪有些凌乱的脚步声,“陛下,不好了,紫蕊不见了!”
景横波手一颤,“啪嚓”一声,汤碗碎裂在地上。
……
趁夜策骑再入城。
当夜,沉铁王城靠近王宫的百姓,都听见了急如骤雨的马蹄声。
他们很惊讶,这夜半时分,谁还敢策马当街,还是往王宫方向。百姓们透过门板缝隙,看见着黑底红边软甲的横戟军精卫,风一般飙过,在队伍的最前方,隐约有女王的旗帜招展。
百姓们更惊讶了,半夜点齐护卫,招摇过市,等同于挑衅,女王和大王如此交情,这是怎么了?
景横波带齐了所有护卫,同时传令城外驻扎的护军入城,她甚至迎着大家诧异的目光,下令城外横戟军再派出传令兵,调动附近玉照龙骑。
这下连裴枢都酒醒了一半,怔怔地问:“玉照龙骑什么时候到了沉铁附近?”
景横波手腕绕着缰绳,目注黑暗,声音幽渺,“在你颓废酒醉的时刻。”
裴枢转头盯着她,满是血丝的眼眸看来有些骇人,景横波转回头,并不避让,她看起来是在笑,笑意里却微带讥诮,裴枢忽然有点不敢接触这目光,有点难堪地转过头去。
“我也很想喝酒,想大醉一场,想抛开一切,想狂奔到世界尽头,把这见鬼的人,见鬼的老天都大骂一顿。然后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等自己老去烂成白骨。”景横波策马不停,在他身后声音清晰,“因为我也很痛苦,当我亲眼看着他落入琉璃沼泽,当我亲眼看见我安排的后路却成为了他的死路,当我亲眼面对信任的人再次当面背叛,当我终于明白我的粗心大意,终于明白这一次他的离开或许就是永远,明白我最想对他说的那句话也许他永远都不能知道的时候,裴枢,我的痛苦,不会比你少。”
不仅裴枢霍然转头,连周围耶律祁和七杀等人也都忽然勒了马。
当日发生的事,景横波一直没和任何人说,但宫胤再次失踪,天弃没回来,谁都知道发生了变故,只是不忍问不敢问,然而今夜终于听见她亲口说起,忽然便觉得心惊。
景横波马速很快,却依旧不停地说下去。
“切肤之痛确实只有自己知道,但要不要将这疼痛再加倍或者强加于别人,却是自己的选择。我曾是软弱放纵的人,然而这几年,和他的分分合合,教会了我习惯人间的变故和痛苦,我没有买醉的时间,因为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还有重要的朋友需要我的保护,我还有存在的意义,就为了这意义,我愿意咬牙存在。”她转头,一鞭子抽在裴枢马上,“失去和内疚的人,不是你一个。裴枢,别让我忘记在天灰谷死亡绝境之中,都不曾沉沦,带领所有兄弟挣扎求生的那个人。”
裴枢的马发出一声长嘶,不满这忽如其来的挑衅,裴枢双臂勒紧,手背上青筋炸起。
景横波已经不再说什么,从马上闪身向前,前方就是王宫了。
幽淡月色里她背影笔直,众人凝望着她依旧纤细的背影,眼神里浮出疼痛和欣慰之色。
真正强大的女王已经长成,她不再放纵恣肆,知道何时收敛羽翅,然而在风刀霜剑之前,她冷静展开的羽翼,已经足可遮蔽天下。
伊柒悄悄地勒了马,唇角逸出一抹微笑,转头对师兄弟们道:“咱们的小师妹不用保护啦,咱们是不是也该继续咱们的修炼,重新建个昆仑玩玩?”
“啊呸!”六个逗比齐齐呸他,“是咱们的小师妹,你比她小!”
……
王宫的宫门,自然是紧闭的,宫城之上,守城的御林军很客气地对下头喊话,“回禀陛下,宫门入夜,非紧急军情不得开启,微臣等职责所在,还请陛下宽宥。”
话说得客气,那城门之上一字排开黑压压的人头,却说明了里头对于女王忽然到来的阵势,似乎也不是全无警惕。
“虽不是紧急军情,”景横波淡淡道,“再耽搁下去,只怕就真要成紧急军情了。”
城上众人齐齐色变。一人厉声道:“陛下和大王交情莫逆,大王对陛下恭敬有加,马上您麾下女官就要成为我沉铁王后,如此情义,何以让陛下忽然夜半挥师而来,迫于宫门?难道陛下是要以此和我沉铁开战吗?”
“朕没有时间听解释,听扯皮,”景横波仰起脸,月色下桃花媚的眼眸,此刻煞气浓烈,“朕以十声为号。三声之后,广场外的横戟军会进入广场;六声之后,城门外的横戟军会开始攻城;十声之后,已经进入你沉铁边境的玉照龙骑,会顶盔贯甲,拣最近的城池开始攻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直到进入你王城!”
霎时城上城下皆静,别说城上沉铁御林军震惊,连城下景横波自己的人都失声,不明所以地看着景横波——女王疯了?不就是紫蕊女官失踪?十有八九小情人长久不见,偷偷进宫私会而已,以女王平时性子,一笑了之,回头悄悄接出来也就罢了。怎么今夜又是大肆追索,又是直逼王城,如今连大军压境的威胁都说了出来,完全一副不讲理不通融的架势,何至于如此?这么一闹,紫蕊颜面何存?后头的婚事还要不要办了?
景横波却不理会,只仰头凝视宫门上沉铁深黑的王旗,眼眸也如那旗一般黝黑,毫不犹豫开始数数,“一……”
宫城之上有狂奔的脚步声离去。
四面静得毫无声息。
“二……”
宫城之上军士开始列队,隐约响起机簧拉起的声音,景横波身后护卫脸色沉肃,裴枢酒已经醒了,并没有多问,直接指挥军士也开始列阵。
“三……”
女王微有些慵懒沙哑的声音,此刻听来却如战鼓初擂,令这夜的心跳都开始剧烈,因为随着那微微拖长的尾音,已经有大批后备横戟军士兵,涌入了广场。
宫城之上明显骚动起来。
“四……”
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各种武器拉开摩擦的声响,回荡在城上城下。
横弓将挽,拔剑难回。
忽然一阵剧烈的跑马声,盖过了这些惊心的喧嚣,那声音如此激烈清晰,自宫城内传出,所有人都忍不住抬起头,知道是战是和,只在此刻。
内侍尖锐而怪异的嗓子,穿透这夜,刺入每个人耳中。
“开宫城,大王迎女王銮驾!”
所有人长舒一口气,毕竟,一场莫名其妙的战争,是谁也不愿看见的事。
景横波仰起脸,夜空里,有絮絮的雪花飘下来。
这样的雪让她心中掠过一抹阴影,当年,帝歌,那几乎改变所有人命运的一夜,也是飘着这样的雪……
雪落在脸上冰凉,打开的宫门后,站立着的沉铁士兵,脸色也冰凉,充满敌意。
横戟军很有些尴尬,他们曾和沉铁士兵并肩作战,没想到今日忽然就剑拔弩张。
景横波并不理会别人的脸色,毫不客气将所有护卫都带进了宫城,沉铁御林军看看那内侍没有说什么,便也没有拦。
景横波直接问那跑得满头大汗的迎接的内侍,“紫蕊在哪里?”
“在大王寝殿。”内侍倒很合作,冲着她点头哈腰,“奴婢带您去。”
“不必了,朕自己认得路。”景横波来过沉铁王宫,当然知道铁星泽的寝殿在哪里,她对耶律祁等人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先走一步。
抵达铁星泽寝殿不过是一霎的事,那宫殿在夜色中暗影沉沉,只点着稀落几点灯火,景横波看着挤在廊下取暖的宫女内侍们,心中那抹阴影更浓几分。
没有惊动宫女,她直接穿门而入,衣袖一动,匕首已经握在手中。
大殿昏暗,屏风后一点明烛摇曳,那牡丹花鸟之后隐约阴影,似乎人在屏风后喁喁细语。
空气中飘荡着淡淡的气味,熟悉到令人惊心。
景横波掌心忽然就出了汗,匕首险些滑脱。
下一瞬她已经在屏风背后,灯光映照,她在出现的一霎抬臂举手,一个狠狠扬手扎下武器的姿势,然而瞬间,匕首“当啷”一声落地,她的声音忽然尖利干涩,“紫蕊!”
屏风后是紫蕊,屏风后没有回答。
屏风后只有浓腻的鲜血,在金砖地面上缓慢流淌,将屏风红木底座染红,那国色牡丹的鲜翠的底叶,被洇染成一片古怪的深褐色,花色便显得暗淡而诡异。
紫蕊就蜷缩在那屏风下,身子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浅紫色衣裙一片深紫,腹部中间露出一截刀柄,缠着金丝,镶着宝石,一看就是宫廷御用。
听见声音,她慢慢抬起头来,看见景横波那一霎,露一抹惨淡而歉然的笑意。
“陛下……陛下……”她轻轻道,“对不起……对不起……”
景横波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任何人,她咬咬牙,上前抚了抚紫蕊的伤口,只一摸,心便重重沉了下去,脸上却绽出微微的笑来,轻声道:“别说话,省着点力气,我让人救你……”一边对外大叫,“司思!司思!”
她扬着声,心中却一片冰冷,死亡再次贴着她身边人蹑足而来,如此频繁而冷酷,她措手不及,然后发现自己一次次都无能为力。
衣袖被冰凉的手牵住,紫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