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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把头抬起来,看清楚。”
千人大殿,此刻寂静无声。
有人慢慢抬头,是淮安王。他面色冷静,比殷少安还要镇定。
“这确实是陛下亲笔所写,内容所属,绝无虚假。”
“王爷…”
有人小声低唤。
淮安王字正圆腔,道:“本王的女儿乃中宫皇后,皇子初降,陛下不在皇宫,原本应由皇子监国。纵然皇子非正宫所出,但终归是我西秦皇家血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诸位大臣觉得,本王有何理由偏袒一个外姓之人?”
刚才说话的人瞬间没了声。
是啊,淮安王是国丈。他的女儿无法生育,这件事宫里瞒得紧。但宫中向来就没什么秘密可言,这件事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而眼前这位崔姑娘虽然孕育皇嗣,却始终未得到册封。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未曾知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正直风华之年,却突然禅位,继承皇位之人却不是独自,而是一个外姓的义妹。要说这件事最反对的应该是这位国丈和那位诞下皇子的崔姑娘才是。皇上早就废弃了后宫,皇后无所出,崔宛芳的儿子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王。眼下皇上要将皇位传给他人,崔宛芳不是最应该反对的那个人么?
淮安王面不改色,又继续道:“各位大人,我等身为臣子,便理应遵从陛下谕召,万莫有异心。”他一顿,忽然话音一转,漫不经心而意味深长道:“昨夜宫闱之乱,各位大人可是亲眼目睹了的。若非长公主提早有准备,不但宫眷皇子不保,我等性命也堪舆。再则,如今天下战火不断,陛下和皇后还在前线作战。我等怎能因此忘记自己职责率先乱了朝纲?外战未平,内战又起,各位大臣,我西秦泱泱大国,难道要葬送在众臣心不齐之上么?若如此,尔等有何颜面见先皇?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这一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在警告。
昨晚宫闱之乱,最后的压轴戏那可是飞龙铁骑。
飞龙铁骑是什么人?那完全就是冷血动物,杀人不见血。
想起昨夜的厮杀,众人便觉得脖子冰凉,似乎橫了一把刀,随时都要落下。
凤君华看向淮安王,眯了眯眼。
从昨晚开始,她就觉得淮安王的表现有些异常。看起来他好像比她还提早知道沐轻寒要传位于她,至始至终最为平静的就是他。
脑海里立即划过楚诗韵的脸,莫非…
心中波澜无法平复,她面上表情却不变,依旧冷冷而讥嘲的看着底下百官。
淮安王一番话说完便叩首,“微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阁老臣以及六部相视一眼,随后叹息一声,伏地叩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位肱骨大臣已经俯首称臣,其他人自然心中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全都俯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
凤君华在震耳欲聋的参拜声慢慢坐了回去,和刚才的散漫不同,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色沉静而深邃。
“众卿平身…”
话音未落,她突然起身,身形一闪,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崔宛芳。
“小姐!”
紫菱的声音掩不了的哭腔和惊痛,比刚才那呼天震海的声音还要尖锐刺耳。
底下伏地叩首的百官齐齐抬头,便看见刚才那个站在玉阶前的盛装女子已经倒在凤君华怀里,面无人色,嘴角血迹乌黑如墨,仿佛化不开的命运之锁。
淮安王立即站起来,“宣太医。”
“不…不必了。”崔宛芳气息微弱,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出声阻止。
“小姐…”
紫菱跪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
凤君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她的腰,低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如墨。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崔宛芳勉强睁开眼睛,轻轻说:“我大限将至,药…药石无救…别…别白费心思了…所幸,心愿达成,我…死而无憾了。”
☆、第十六章 赐死沐清慈
大殿里不知何时声音慢慢寂静了下去,无人说话。
崔宛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眼前模糊一片,只看得见一片红,连裹在那一团火中的那个襁褓几乎都看不见。
那是…她的孩子。
她嘴角却勾起浅浅笑意,“真好…他不在。”
凤君华表情有些茫然,掺杂着丝丝痛楚。
一个女人在弥留之际,最渴望的是什么?是自己最爱的人陪在自己身边吧。可这个时候,她已经奄奄一息,说的却是,真好,他不在。
这个女子,她该是有多聪明多坦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更或者,有些感情,明知道不可求,不可得,所以早就已经放弃了奢望的资格。
如果此刻沐轻寒在这里,她定然会不舍。
女人对男人越是不舍,便越是痛。
所以即便这个时候沐轻寒不在,于崔宛芳而言会是永久的遗憾,但至少她可以少痛几分。
大哥那样剔透的人儿,岂能不了解她?
崔宛芳一生悲凉,她的人生向来不由自己做主。从前她的信念是颜诺,后来又变成了沐轻寒。或许正如她自己说的那样,正是因为失忆,她才能做回连她自己都不曾了解过的真正的自己。
很多人活了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爱什么。可是她知道,至少在这三年里,她明明确确知道自己爱那个男人,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女人所求的其实不多,当那些所有仇恨伴随着浮华被时光碾碎成沙,心中便什么也没留下,一片空无。再衍生出那样浓烈而深沉的爱,便成了此生执念。
或许不可得,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
得不到,至少…曾经那样爱过。
凤君华垂下眼睫,轻轻道:“有什么话让我带给他吗?”
崔宛芳闭着眼睛摇摇头,手指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
“这是…是他临走的时候…托我…交给你的。他怕你…不接受他给予你的一切…你看…看完就…明白了。”
凤君华目光落在那封信上,上面写着:绯儿亲启。
她沉默的点头,身后乐枫替她接过那封信。
“帮我…”崔宛芳声音渐渐虚弱下去,“把孩子…送…送到他手上。这是…是他的孩子…我相信…姐姐…会好好照顾…长安…”
凤君华一手托着她,一手抱着慕容长安,郑重的点头。
“好,我会帮你把长安交给大哥,你放心。”
“嗯。”
崔宛芳唇边噙起浅浅的笑,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孩子,却已经没有了力气。
眼前飘飞起浓浓白雾,白雾里走出锦衣玉带的男子。两旁宫殿高低错落,楼台蜿蜒廊腰回转,廊下梅花开得正好,身后琉璃世界冰雪透彻,他浅笑行走的步伐优雅而高贵,犹如从云端踏落的谪仙,慢慢走到她面前,对她温和而疏离的一笑,胜过满目冰雪和雪里艳丽红梅。
她在那样红白交错的美丽里沦陷了一颗心,从此知道什么叫做/爱而不得,从此知道什么叫做刻骨铭心。
“如果…”
如果有来世…
“我想要…再勇敢一些…”
至少,即便明知得不到,仍旧义无反顾飞蛾扑火般的爱一次。
今生也那样的爱,终究不过细水流长浮华一梦。若能不顾一切,轰轰烈烈,即便被那烈火灼烧得灰飞烟灭。
她也…甘之如饴。
她唇边含着笑,说出的话已经没有了声音。
“我是…素颜…”
最后一点光线被黑暗淹没,呼吸也被空气代替。
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小姐…”
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大殿,悲痛而哀鸣。
“姐姐——”
崔宛容闯进大殿,脚步猛然止住,怔怔的看着白玉石阶上已经沉睡的女子。她一只手搭在门栏上,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晌,泪水从眼眶滑落。
“姐…”
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响彻大殿,令闻者莫不哀痛。
宫人都跪在两侧,低声呜咽。
凤君华将崔宛芳平放地上,看了看臂弯处哭得甘藏寸断的慕容长安。
“哭吧,为人子者,这是你该对母亲尽的孝道。这一生,也只有这一次了…所以,尽情的哭吧…”
慕容长安似乎听明白了她的话,哭得更大声了,穿破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飘入云端,几乎响彻天地。那哭声无所不在,萦绕心扉。
……
沐轻寒捂着心口,手指微微颤抖。
那么强烈的感应,来源于父子血亲。
他怔怔的看着国都的方向,眼神里流露出深切的哀伤和悲鸣。
“轻寒。”
楚诗韵走过来,“怎么了?”
沐轻寒没回头,想起很久以前秦云舟说过的话。
“生死蛊对人体的危害很大,尤其是移植换寄主以后,对新的寄主吞噬会加倍。你的精血在她的体内滋生,生死蛊的生命也会随着那孩子成长而减弱。婴儿需要在母体吸收养分,蛊虫也会垂死挣扎。也就是说,她的身体要孕育孩子,还得一边抵抗蛊虫。待孩子出生之际,她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正是因为知道那孩子会让她失去性命,所以他之前才极力让她将孩子打掉。
然而她却说,“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性命远不如永远不能做一个母亲来得重要。”
他想起了自己的母后,想起母后在临盆之际被奸人所害不得不亲手杀死了刚出生的女儿,想起母后那些年里疯癫痴狂日日抱着枕头念着‘我的女儿,娘亲的小宝贝,睡吧,睡吧。有娘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没有人敢…’。
一个女人最爱的不是自己的夫君,而是孩子。
如果他在那时逼迫素颜打掉了孩子,才是对她的凌迟。
他已经对不起她,没资格再逼迫她牺牲那么多。
“诗韵。”他轻轻说:“是你给你父亲写了信,对吗?”
淮安王忠君爱国,虽然不迂腐古板,但对于这种江山转送他人之事,到底还是惊世骇俗,绝无可能如此轻易的就接受。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心爱的女儿。
楚诗韵浅浅的微笑,靠在他肩头上。
“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了你为妻,自然一切都听你的。你做皇帝,我便是皇后。你若做平凡人,我便做你的夫人吧。而且我觉得,沐夫人这个称呼,比冷冰冰的皇后娘娘几个字听着舒服得多。”
沐轻寒目光飘渺的落在她身上,怅然而感叹的拍了拍她的手。
“不做皇后也好。”顿了顿,他又轻轻开口了,声音呢喃如风。“咱们欠的账,终归是要还的。”
“嗯?”
楚诗韵疑惑,沐轻寒却没有解释,只是目光悠远的看向国都的方向,眼底隐隐有复杂而释然的光芒闪烁。
他的,最后一道圣旨。
……
大殿内呜呜哭声一片,下首文武百官并没有起身。他们都知道崔宛芳的身份,即便诞下了皇子,却依旧没有封号,不值得他们这些朝臣跪拜。但就冲她是皇子的生母,如今已经离世,也该受到尊重。
凤君华抱着孩子站起来,低头看着哭得跟泪人儿似的紫菱,目光幽幽而寂灭。
朱瑜祥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水,走过来,对凤君华低声道:“陛下,先帝临走的时候还留下一道圣旨。”
最后一道圣旨写了什么?
凤君华一字一字的看着,“吾之发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