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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仪微微一笑:“你叔母果然待你亲厚,什么都与你说。不过上回善见托你传话后,你叔父就来信说,老友之间尽可相见无妨。”
少商咬牙切齿,恨不能把猪蹄叔父拖过来暴揍一百遍呀一百遍!
皇甫仪见这小小女孩神情多变甚是有趣,便诚恳的温言道:“老夫没有旁的意思。不过是……唉,我我想见你叔母,但我想她并不愿我再出现在她眼前。你是她身边亲近之人,和你说说话,便如见到她了一般。”
少商听他言语恳切,姿态又放得低,心想这人是袁慎的老师之一,大概率是有点来头的,可以的话尽量不要得罪,于是只能憋着气点点头。
山坡平缓,皇甫仪负手走在前头,少商默默跟着,至今仍然不大明白情形的楼垚在后面十丈左右处牵马相随,其后再是一大堆护卫和奴婢。
谁知还没翻过山坡,却见山顶上建有一座高大宽阔的亭子,檐顶铸有青铜麒麟,其下六棱八柱,伸展的延伸开来。
亭中有两个青年男子,穿浅蓝色文士袍的那位手持一卷竹简,面朝东边山岭而站;另一位身着素白色对襟暗纹锦缎襜褕,鹤势螂形,侧脸俊美依旧,静静的坐在石桌棋盘前,一手搭膝,一手腕拄石桌,白皙的指尖惦着一粒漆黑。
——少商一见这两人,顿时腿如灌铅,脑如岩浆狂涌,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了。
还是袁慎先看见他们,姿态优雅的朝皇甫仪躬身作揖,道:“夫子,您该饮药了。”
明明少商就站在他老师旁边,他的眼光硬是一下都不扫过去,全当没看见。至于那位下棋的仁兄,更是连衣角都没动一下。
皇甫仪笑着向女孩解释:“前些日子陛下巡完青州回都城了。可我身体不争气,不堪再经路途劳累,陛下就打发我来这儿养病。善见你是见过的,他来陪我。还有子……哦,凌大人……我和他前两日才来,陛下吩咐他好好养伤。”
少商尴尬的点点头。诚然她内心深处觉得这份尴尬来的很没道理,因为她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尴尬的,可诚然气氛就是没来由的尴尬。
皇甫仪走到一旁炉边,由僮儿扶着坐下饮药。
少商觉得自己需要打破这份尴尬,便上前两步,作揖道:“袁公子,许久不见了。不知近来可好?”
神色冰冷的袁大公子终于将眼光挪了一点点过来,声音比神情更加冰冷:“两月不见,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我这里给你道喜了。”
语调十分优雅的一句话,‘两月’两个字咬的重重,颇有几分切齿之意。
少商吞了吞口水,不等她回复,从另一边拐出来个手捧托盘的少年,他一见少商就惊呼出声:“……程娘子……?”
少商笑道:“梁邱侍卫,原来你也在这里。”
梁邱飞莫名沉下脸色,阴阳怪气道:“‘才’一个月不见,听说程娘子已定亲了,阿飞这里给您道喜了!”
少商囧。
你为什么要和袁慎说一样的话。
第47章
正当少商以为此情此景已经尴无可尬的时候,她亲爱的未婚夫牵着马拉着小轺车吭哧吭哧的从后面赶了上来。他抬头望去,不待跟未婚妻说话,双眼已亮如火炬,扯开喉咙大喊道:“子晟兄,兄长,凌兄长……您也在这里……”
少商眯起眼睛,楼垚这模样太眼熟了,室友博客姐看见隔壁班男神就是这个死样子!
少年声音洪亮,这一嗓子喊的方圆二里地都听见了,凌不疑再不能‘沉迷棋局’了,终于坐转身来,微笑道:“阿垚,你来了。”
楼垚赶紧扯着少商往前走去,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兄长,你还不知道。我定亲啦,喏,就是她,她就是您未来弟妇……”
少商半身僵硬如刚脱模成型的石膏像。诚然,她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变成石膏像。
这时,身后传来‘咔剌’一声木具脆响,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梁邱飞手上端着的方形小托盘莫名裂开一角。幸好少年侍卫手快,迅速扶住托盘上的漆木朱碗,这才没将碗里的药汁洒出来。
凌不疑神色丝毫不变,温言道:“你不会做这些事,以后还是让僮儿来。”
梁邱飞身上一抖,赶紧捧着药碗跑进亭里,服侍凌不疑饮药。袁慎却皱起眉头,看向奔走如飞的少年侍卫,又看看其旁的凌不疑,眉宇间微露疑惑。
不过少商听到凌不疑温和如旧的语气,顿时放下心来,笑着拱手道:“凌大人别来无恙,月前曾听闻大人旧伤复发,程家上下好生担忧,如今见大人英武如昔,回去后我好跟叔父叔母说,让他们放下心了。”
然后又转头对楼垚道,“你不知道,当初我和叔母在赶赴滑县路上曾遭贼匪袭扰,险些落入贼手,若非凌大人仗义相救,你就见不到我啦!”
楼垚心中愈发敬佩,连声道谢。
他自小爱武,可楼氏全家都是文士,既不支持他习武,也没什么人脉让他去结交当世豪杰。不过楼垚十二岁那年,大堂兄在外游学时遇险被凌不疑所救,楼氏全家感激不尽,连连致谢,楼垚顺势结识了这位名满都城的少年英豪,嗯,还有小堂妹楼缡。
凌不疑小小年纪就领有数职,平日忙的见首不见尾,楼垚并无许多机会求教,可但凡能碰上,凌不疑总愿意指点。
楼垚满心感激,抱拳道:“兄长您数次与我家有恩,真不知该如何答谢才是。”
少商听完未婚夫的简单讲述,也十分应景的跟着道:“是呀,兄长您仁义秉直,威名超伦,实乃国之栋梁。”
此话一出,只听‘阔’的一声,梁邱飞手中的空药碗也裂了,这次不等凌不疑开口,他连声自责道:“是属下不慎,我这就下去,这就下去!”然后如逃跑般退了下去。
凌不疑垂着长长的睫毛,沉吟不语,左手反复捻动指尖的那粒黑子。
袁慎脸黑如锅底,冷声道:“程娘子还是成了亲再跟着楼公子称呼不迟。”
楼垚有些愣,不知该如何应对。少商心头大怒,姓袁的这货莫不是在讽刺她攀着楼家巴结权贵,她当即用力瞪去,脸上明白的写着‘关你什么事’!
袁慎冷哼着转过脸去。
这时,皇甫仪已在亭旁小炉边饮药毕,缓缓走了过来,笑道:“好啦,早春寒气不减,咱们还是去别院说话。”
少商这时哪里还愿意去,冷着脸道:“今日天色不早了,别院我们还是不去了。待来日有缘再与皇甫大夫好好叙旧罢。”
皇甫仪皱眉,正要规劝,谁知天上忽阴云密布,落下零散数滴水珠,其中一颗巨大的雨滴还直直砸在少商脑门上。女孩不妨,木呆呆的‘哎哟’了一声。
袁慎本来正在生闷气,见此情形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少商横了他一眼,愈发决意早些离开,径直爬上轺车。一边从腰际囊袋中抽出皮手套来戴,一边招呼楼垚快上马。
皇甫仪却盯着少商的手,目光不善:“这是舜华给你做的。她是不是又弄破手指了?”
少商低头看去。这是一双柔软的薄绒羊皮手套,桑氏为着防她整日驾车弄粗了手,前几日刚为她赶制出来的。少商愈发不悦,直截了当道:“大夫您想多了。弄破手指的是我叔父,因为叔母只画了样子,缝好皮绳,其余揉搓皮子,穿孔磨形都是叔父来的!”
袁慎见老师被怼,忍不住出言相助:“程娘子既然这样着意撇清,不如将夫子所赠的轺车还回来,那才是真的干净利索!”
“你——!”少商气结。要说读书人就是嘴毒,真是言语如鞭。她要是真把轺车还了,难道淋雨回县城吗?她可不想再病一次了。
楼垚弄不清具体底细,只知道代表程家的未婚妻和代表老师的袁慎在吵架,但他嘴笨不会吵,就用实际行动来挺未婚妻的决定——叫家丁给自己穿戴蓑衣斗笠,准备整装出发。
“我不还车,也不去别院。袁公子又待怎样?”少商耍起赖来。
“那就别把话说的这么死,别把事撇的这么清。嫁个人罢了,弄的好似前程往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袁慎站的笔直,神色强自淡定,都不知道自己指责的是谁。
“我就要说死,我就要撇清,你能拿我怎么样?!”少商坐在车舆中,气的手都颤了。
“不怎么样?只是看你适才装腔作势的模样就叫人生气!”袁慎说的慢条斯理,心里却真动了气。装什么彬彬有礼,一脸假笑客套,她程少商明明就是又尖刻又蛮横的性子,一言不合拔拳就打。刻薄蛮横爱打架有什么不好,他觉得挺好,就是为了要嫁入楼家才刻意装成这样么?!
“我装不装与你什么相干!”
“那我生不生气与你什么相干!”
……
此时僮儿已撑起巨大的油布伞,皇甫仪在伞下不住摇头。素日在御前奏对得体在殿堂上辩政温雅的爱徒,这会儿在前头和小女孩冒雨吵嘴,还越吵越偏,越吵越不入流。
皇甫仪正想斟酌言语继续劝女孩去别院,忽见斜里驶来一辆眼熟的玄色精铁铸边的安车,他不由得一愣。
此时,亭中的凌不疑已放下棋子,起身向众人走来,道:“阿垚,你们还是一道去别院。”也不觉他如何提高声音,这句话却清清楚楚的传入亭外各人的耳中。
男神发话,楼垚立刻停止穿戴蓑衣斗笠了,为难的去看未婚妻。
那辆漆黑的安车缓缓驶至朱红小轺车,坐在驾车位置的正是许久不见的梁邱起,还有两名负剑悬匕的劲装武婢大步随行在安车两旁。
凌不疑神情温和,边走边道:“这轺车虽有伞盖,可雨夹风势,并不能抵挡多少。听闻程娘子病愈不久,若再受病岂不可惜。与旁人置气也就罢了,千万莫要与自己置气。”
少商听这话,暂停和袁慎的嘴架,既想答应又不愿受袁慎这货嗤笑。
楼垚连忙帮腔道:“少商,兄长说的有理啊!”
皇甫仪见女孩有些动摇,怕爱徒弄巧成拙,忙将人拉到一边,袁慎负气着不肯说话。
凌不疑身高腿长,没几步就走到轺车边,亲自打开一旁玄色安车后的门,抬头朝车舆上的女孩微微而笑。此时方至初春三月,又逢雨水零落,朦朦胧胧的寒气扑在他的素色衣袍上,好似轻纱笼雾,被他身后漆黑如墨的安车一映,莫名有了几分难测的意味,便如北方的山水一般宏伟俊逸。
少商先在心中赞叹一番凌大人的美貌,然后怒瞪旁边的袁慎一眼,最后拱手道:“如此,少商就听凭兄……啊……”
‘长吩咐’二字还字还未出口,凌不疑向后略点了点头,那两名武婢齐齐上手迅速将少商连扶带托的塞进安车车厢。少商趴在车门口,欲向未婚夫招呼一声:“阿垚,不如你也……”依旧没能把话说完,两扇厚厚的车门就被关上了!然后厢内骤然暗了下来。
——少商一阵无语。凌大人真的真的人挺好的,她真的真的一滴滴意见也没有,不过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控制欲呢。
这辆安车估计是凌不疑自己用的。内部高大宽阔,少商身形娇小,居然能在厢内站直身子。陈设简单凝重,漆木厢壁两侧各吊一盏羊皮牛油灯,照着铺在线面的黑狐毛皮绒黑油亮,当中是一张连带小柜的四方案几。此外,没有火盆,没有水浆暖巢,更没有香薰。
厢内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股弓弦油脂和隐隐血腥的气味,又带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