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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头听着,早晨刚进村时听见有人说,他脸上还挂不住,这会儿大概也麻木了。
好容易等婶子大娘们一轮轰炸完,他赶紧插进话来:“那个,婶子大娘们,谢谢大家关心我,我都知道了。天也晚了,我今天有事跑了一整天,明天家里还很多事要忙,我就先回去了。”
姚志华转身离开,却清清楚楚听见后边一堆妇女们的议论,音量完全没有背着他。
“看吧,被我们说走了吧。是不是嫌我们太多嘴了”
“你少来,我们说啥了我们又没捣鬼造谣,路不平有人踩,不爱听也得叫他知道。”
姚志华拐过一道墙角,站住,发泄地往路边一棵小树狠狠踹了一脚。小树晃了晃,姚志华脚步不停,继续走了。
他往回家的方向走,走到一半,又想起来还得去洗澡。白天骑车跑去永城,一个来回三百多里路,汗都把衣裳湿透几遍了,一层盐碱的感觉。于是姚志华转向往村西走去水库洗了一遍澡,月色下慢慢走回来。
夜晚终于凉爽些了,他到家时大门闩着,敲敲门,等了一会儿,江谷雨才来给他开门,说刚刚江满在擦澡。
村里老人说月子里不能洗澡,可这样汗流浃背的大夏天,谁也受不了,江满自己当然不信这些,可是条件达不到,没有洗澡间,她也没法在院子里冲凉,就只能叫江谷雨给她烧点温水,凑合着擦擦了。
姚志华见江谷雨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知道小姨子也洗过澡了,便放心走进去,径直进了屋,坐在床边去掀蚊帐。
“干什么你!”江满撩着眼皮子问。
“我看看小孩。”姚志华说,“你给我抱一下,我都还没抱过呢。”
“睡觉了。”江满道,“弄醒了怎么办”
“不会弄醒的,我跟你说,我会抱小孩,以前几个侄子侄女我都抱过。”
“不行。弄醒了要哭的。”
姚志华咂咂嘴,开玩笑的口吻说:“抱一下都不给,这是我女儿吧,明明也有我的份。”
“我没觉得有你的份。”江满冷冷盯了他一眼,“我十月怀胎,你都为她做过什么了她出生的时候你做什么了对,你人不在家,你得上大学,可你连写信问都没过问一句吧,你知道谁送我去的医院,你知道我疼了多长时间才生下来,你知道奶水不够我愁得直想哭吗现在她好好生下来了,都完事儿了,你才来跟我抢小孩,你可真会捡现成的。”
姚志华默默看着她,目光意味不明,沉默半天耙了下头发:“小满……”
“江满。”江满冷淡地纠正。
他以前好像也没叫过原主名字,两人只见的称呼,似乎就是“你、我”,农村有农村的氛围,村里好像没见过哪家夫妻互相叫对方名字,生孩子之前大约就是“你我”,生了孩子之后,大约就称呼孩子娘。
“江满。”姚志华从善如流改了,这么一打岔,却把本来想说的争辩咽了回去。
“江满,那个……是我没尽到责任,都是我不对,你别生气了,人家说月子里不能生气的,天晚了你赶紧睡吧。”
“你真要在这边住”江满叫住他,平淡地提醒他,“这边住不下,真没你的地方。”
“那我能去哪儿”姚志华反问。
“你可以回你家老宅那边,肯定有地方。”
江满都帮他打算好了,西头她卖给姚志国的那两间空屋,姚志国现在也没搬进去,好像打算收拾一下,先让两个儿子搬进去住,现在姚志华回来,住一个暑假没问题吧。
“分家了。”姚志华淡定陈述,“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我们已经分家出来了,你跟着分的家,你把家搬到这儿,我不住这儿,我住哪儿”
江满:“……”
“睡吧啊。”
姚志华站起来,随手掖了下蚊帐,出去了。他在院子里站住,月光下看见江谷雨把大门闩好,随手把井口也用厚木板盖上。
“谷雨,你觉不觉得你姐……哪儿变了”姚志华嘀咕。
“咋变了”
“你姐以前……说话不是这样。”
姚志华想说,那样口齿流畅的咄咄逼人,以前他还从来没见过。
可江谷雨一听就不乐意了,立刻诘问:“你啥意思呀你是不是想说,我姐说话不好听了,我姐脾气大了咋地,她哪句说错了我姐嫁到你们家这两年了,整天忍气吞声的,还不够呀,忍气吞声也没落个好呀,你还得叫她一辈子那样我姐在家里为闺女时,也是有人疼的,谁家姑娘不是爹生娘养的,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
“……”要说姐妹俩原本性格一样,姚志华这回肯定信了。他没再说话,摸摸肚子,想起来从中午到现在就没正经吃过饭。
“好好好,是我说错了。”姚志华笑着转移话题,“谷雨,你做饭做的什么我可真饿了。”
“锅里两张麦饼。”江谷雨丢下这一句,一甩辫子,转身进屋了。
姚志华摸黑摸进厨房,擦了根火柴,铁锅里果然有两张麦饼,还带着温热。当地做的麦饼其实要叫“全麦饼”,磨面的时候把麦麸尽量碾碎掺进去了,只筛出少部分粗麸。一来呢麦子是细粮,家家都不多,尽量都磨碎吃了,二来这样的麦饼做得厚实些,虽然颜色黑,可小麦的原香味全留下了,吃起来筋道喷香。
不过这种麦饼,冷了就硬了,咬起来累牙,江谷雨把烙熟的饼子留在锅里,借着锅底的余温保持了温度。
深更半夜姚志华也不找咸菜了,两张麦饼叠在一起,张嘴就咬了一大口,心说他这个小姨子凶是凶了点,可心眼还是很好的。
姚志华吞下两张麦饼,进屋拿了个凳子出来。
“姐,你说他打算在院里坐一夜呢蚊子都能吃了他。”
江谷雨很有兴趣地伸头瞅了瞅,却看到姚志华把凳子放在墙根,脚踩着凳子,两手扒住墙头一纵身,就从墙头翻过去了。
“……”江谷雨啧了一声,“这是打算到隔壁空屋子睡”
她刚嘀咕完没两分钟,便看见隔壁丢了个东西过来,姚志华紧跟着又翻回来了。
他把人家隔壁的竹席给拿来了。
隔壁是原先男知青住的,现在知青都回城了,大门锁上,院子里长满蒿草,两间屋空着,空屋里只剩下几张木床,铺床的草苫子和竹席都还在。姚志华这个年龄,原本跟知青们也熟悉,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姚志华把竹席往院子里地上一铺,坐在上面,弄了几根蒲棒点着了熏蚊子,月色里居然还挺怡然的。江谷雨顿时有点羡慕他,比屋里凉快。
这年代农村也没有电扇、蚊香,老百姓们消夏纳凉对付蚊子自有一套,屋里热得睡不着,很多人都习惯了外头睡,熏蚊子用蒲棒,蚊子怕烟,多少也有点用。其实熏蚊子最好的东西是艾草,味道也好闻,可是要先割来艾草晒干。
“嗬。”江谷雨撇嘴笑笑,自己去里头爬上床睡觉。
天太热,没法关门,敞着门都热死人,可江满坐月子,这样的天气她还不能出去睡。江谷雨躺了一会儿,翻个身,热得睡不着。
哇~~小婴儿一声啼哭,夏夜里听得尤其清楚。
“怎么了”姚志华翻身坐起来,江谷雨在屋里睡呢,他不好随便进去。屋里也没人搭理他,江满轻声哼着哄孩子。小婴儿的哭闹声呜呜止住了,停了停,又哇哇了几声。
“哎——”江谷雨走到门口,冲着凉席上的姚志华说,“姐夫,热死了,小孩都热得不肯睡,你再给弄点凉水进来呗,兴许能管点用。”
姚志华答应一声,月色下打了一桶凉水,江谷雨站在门口,他就拎着洋铁桶送进去了。他放下水桶刚走到床边,江满就抬头赶人:“你出去,我喂奶呢。”
姚志华站了一下,欲言又止,转身出去了。
他坐了两天三夜的火车,白天再骑车赶路,困意袭来,下半夜大约是睡踏实了。
一觉睡到眼皮发亮,翻身坐起来时,伸着两条胳膊,一串蚊子咬出来的红点子。他伸手挠了挠,先把竹席揭起来,见江谷雨蹲在井沿洗尿布,就先进屋去看孩子。
结果人家娘俩还在睡,江满穿着短袖长裤的衣裳,小孩包着尿布,肚子上盖着一角被单,露着小腿和小胳膊。
姚志华看着自家小孩,睡觉呢,他也不敢碰,就又转身出来。
“谷雨,你起来这么早”姚志华说,“我洗吧,你去给你姐做饭去,我做饭怕不好吃。”
“你洗”江谷雨指着水盆,“这一盆是尿湿的,擦点肥皂洗干净就行了,记住一定要漂洗干净,不能有泡沫。那边——”指指盆边石板上几块,“是拉了的,得用刷子先把便便刷掉,擦上肥皂使劲揉搓,一定要把那个黄颜色洗干净才行。”
“我试试。”
没洗过,可好歹见过别人洗呀,姚志华蹲下来,先把盆里的尿布揉搓漂洗出来。江谷雨不太放心,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
“谷雨,我听见夜里小孩又哭了两遍啊。”
“你才听见两遍那你睡死了。”江谷雨说,“一夜哭了几遍,尿了热了饿了,她又不会说话,只会哭闹,五更天哭了好一会儿,估计没吃饱,饿的,我姐都没睡好,好容易天亮凉快些娘俩都睡了。”
“奶不够吃”
“不够啊,你看看我姐瘦的,医生说她怀孕时营养不良。”江谷雨淡淡陈述,瞟了姚志华一眼。
“那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尽量多喝汤催奶呗。现在天太热,炖了汤也只能吃一顿两顿,家里又没啥吃的,上回你家大姐送了个猪蹄来,放黄豆炖汤怪管用的,那两天奶水就多。我好容易跟人换了半斤肉票,可是现在天太热,食品站说猪肉少有人买,杀一头猪卖不掉,放半天就臭了,这几天猪都不杀了。”
江谷雨抬手指指他,“姐夫你快点洗,把那尿布洗完,赶紧去水库那边看看有没有捞鱼的,买几条来给我姐烧汤。她这两天都没吃啥有营养的,昨天又跟你生气,奶水更少了,买不到,小孩就得挨饿。”
姚志华一听,赶紧加快动作,可尿布上的黄颜色真难洗掉,埋头奋战了好一会儿。他蹲在那儿洗呀洗,门外有人伸头喊他:“三叔。”
“高产啊,快进来。”姚志华回头看了一眼,是他大侄子姚高产,姚志国的大儿子。姚志华弯腰捞起盆里的尿布拧拧水,顺手把脏水泼掉,抬头再看看姚高产,便有些来气了,十四岁的半大少年,扒在门口探头探脑的,像个什么样子。
“进来啊!”姚志华忍不住数落道,“这么大人了,干什么事情不能大大方方的,什么事”
“三叔,爷爷叫喊你去一趟。奶奶,奶奶找你。”
“知道了。”姚志华倒水,把尿布放进去漂洗,抬头看看姚高产还杵在门口,索性挥挥手,“行了你先回去吧,跟你爷爷说我忙死了,我忙完了去。”
姚高产张张嘴,转身跑了。姚志华匆匆把漂洗干净的尿布晾在绳子上,出门去水库买鱼。
他跑到水库边上,也没看见有人捞鱼,问了水库边给生产队看管庄稼的村民,说附近村子有几个老头会捉鱼,捉到了就送去镇上卖,巧了有,来得不巧就买不到。
“经常来捉的就北村那个老万,穷的来捞鱼卖钱,公家还不知让不让卖呢,别人有家有口的不敢随便去卖,他一个老鳏夫也不管那么多。”那人说,“他也不一定每天来捉,你要想买,得早来等着,碰巧碰不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