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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溪的声音越是平淡,谭湛心中那种惊涛骇浪般的情绪便越是汹涌。他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她经历的是这样的地狱般残酷又血腥的过往。
“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林溪低下头,“我躺了六年,花了六年才终于醒过来,迎来我的却是当头一棒,整个社会已经宣告‘我’死了,活着的是‘林筝’。”
“你可以澄清的,是为什么没有澄清?”
林溪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我醒过来的时候,医生通知了我的父母,六年后我艰难地活过来,看到的便是他们,但你猜他们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林筝,你才是该死的那一个,要是活着的是林溪就好了。”林溪一字一顿缓慢地吐出这些残酷的字眼,她的脸上犹自带着泪痕,但她却努力朝谭湛微笑,“我原本是要澄清的,可那一刻,我突然不想了。”
雪还在继续下,林溪的眼泪划过她冰冷的脸庞。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理解林筝的话,她说她希望我去死,因为有我在,她过的是地狱一般的人生,阴差阳错真的身份对调,套着她的名字,我才第一次真正的意识到生活对她而言的模样,并不是我那样顺风顺水充满阳光的,我的父母把我看做摇钱树,所以自年少成名以来,一直笑脸相迎,好让我继续供养他们,但我不知道,原来他们对林筝,是那样的态度,因为她不能带来巨大的财富,便对她弃如敝屣。”
林溪抬头看向谭湛:“所以她变成那样,难道不是我的错吗?我太过自我,我只顾着自己享受着那些名誉和灯光带给我的荣光,我理所当然的享受着她对我的照顾和付出,享受着她的牺牲和忍让,为了供养我学琴,她不得不放弃她的梦想,为了让我巡回演出时候能够心无旁骛,她像是生活助理和保姆似的包揽了那些繁琐的社交还有洗衣做饭。那时候我太年轻了,我根本没有想过她的感受,她也是人啊,她也有她自己的梦想、她自己的人生,可是我呢?我就这样毫无同理心地踩在她的肩膀上,一步步往上爬,只顾着欣赏高处的风景,忘了有她的支撑,才有我眼前的风景。”
林溪说到此处,已经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趔趔趄趄地往前走。
“我用着她的身份,才第一次知道她原来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想这大概就是上天对我的警示和惩罚。而且我活着,她却死了,她期待的人生,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再得到了,反而是我,还有那么长的人生。有时候也想过拿回自己的身份,但那样就必须揭露那样的真相,林筝已经死了,潜意识里我无法接受,也一直麻痹自己回避真相的残酷,更不希望揭露真相以后,林筝死了还要受到辱骂和道德审判。而且我越是以她的身份生活下去,越是愧疚和自责痛苦。”林溪捂住脸,眼泪顺着她的指缝滑落,她的声音哽咽而悲戚,“如果我没有那么醉心荣誉追逐名声,如果我稍微多关心一下她,是不是事情根本就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不是这样的,永远不要这样想。”谭湛给予林溪的回应便是紧紧地抱住了她,“过去已经过去,不论你怎么自责都已经没法改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代替林筝没能经验过的那一份,一起体会一遍。”
林溪终于放声哭起来。
车祸后醒来,她一直内心以受害者自居,而去逃避应该尽的责任,逃避真实的自己,她甚至为了继续做着“林筝”,不再拉大提琴,车祸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拥有无尽黑夜的噩梦,她套着“林筝”的身份,毫无勇气去改变去面对,她的恐惧、她的愧疚、她的痛苦,好像只要不去触碰真相,就不会触动这些情绪,做一个“林筝”一般的普通人,没有那些复杂的真相,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受害者,仿佛这是一个壳,她只要安稳地缩在“受害者”这层壳里,就可以理所当然的做一个没有勇气的懦夫,做一个不再触碰大提琴的废物。
七年,整整过了七年,她才终于重新拿起了她的琴弓,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给予的力量和温柔。
而谭湛的心里也全是心痛和自责,他开始后悔起自己之前太过咄咄逼人的态度,他更后悔把林筝曾经对林溪汽车刹车做手脚的事用来质问林溪,如今她当时的脸色苍白和愕然都有了解释,那不是丑事败露时的惊慌失措,她不是林筝,她根本对林筝这些动作一无所知,当时恐怕也是如谭湛般,第一次知道这样丑陋的现实而充满了惊愕和悲痛。他无法想象林溪当时的痛苦和压抑,原本只以为是意外的车祸后,林筝才一时冲动被内心的阴暗面控制,做出了抛下林溪并取而代之的决定,却不料原来早在车祸前,林筝早就有过蓄意加害的意图,只是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林筝还没来得及行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就出现了,这场车祸打乱了一切,林溪还来不及坐上那辆被林筝在刹车上动了手脚的车,便被压在了另一辆车里,继而便是一切……
这场车祸几乎击垮了林溪一贯的认知,给林溪的心理和生理都带来了灾难性的破坏,它摧毁了林溪的自信、骄傲和勇气,但冥冥之中,这场车祸又从某种扭曲的意义上保护了林溪,如果不是这场车祸,那她要面对的,或许就是林筝为她设计的事故……
这场车祸让林溪失去了她自己原本的身份,却又奇异地给了她另一种迥然不同的人生——林筝的人生——普通人的人生。
“她用了太多时间练琴,很多课没法上,去学校的时间也很少,所以有时候她说出的话,乍听之下,甚至会有人觉得她不正常不可理喻,或者误会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装天真可爱,其实不是的,她真的什么不懂,除了大提琴,她在这个社会的其余方面,可能心智和十岁的儿童差不多。除了大提琴,她什么也不懂。”
“因为去学校的时间少,为了大提琴事业,转学也很频繁,她没有真正在哪里生根过,也来不及去交朋友。而且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都非常敏感,因为成名早,她显得太过与众不同,关注她的人太多,反而因此遭到了同龄女同学的排挤,所以可以说她没有体会过什么友情,也没有朋友。”
“大提琴给了她名声和一切,但大提琴也让她失去了很多,得到和失去,大概从来都是平衡的吧。”
“但或许她那样永远处于注目里的人生,也并没有那么光彩照人吧,时时刻刻在他人的关注里,有时候活得实在是太累了。我觉得这样随便走进人群就能融进去消失的感觉很好。”
谭湛回想起林溪曾经以林筝身份评价林溪的那些话,也是时至此刻,他才终于懂了她那句话的意义。
“当一个知名的大提琴家没有你想的那么难,当一个普通人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年少成名成为一个知名的大提琴家对于林溪来说并不难,她有天赋,而天才历来被人厚爱,她们在展露出天才之后,往往只需要做一件事,那便是专注于她们的天才,只要摒弃现实里一切诱惑和娱乐,专心致志地磨炼大提琴技能,把那些繁琐的事都转嫁到旁人身上,把天赋发挥到极致,便能得到天赋的回报。然而当一个普通人却比天才难上千万倍,天才拥有成功的捷径,她们的生活充满了荣耀和特例,而不像普通人一般需要忍耐无数重复的日常生活,天才不需在意柴米油盐,因为总有人供养天才,但普通人却只能自己供养自己,普通人会遇到困境,普通人的生活里没有夸张的戏剧化和莫名其妙的柳暗花明,他们有的是重复的平淡,人想要忍耐这种平淡,又能心态平和满足地处理好这种平淡,实际才是多么艰难的事情。谁甘于自己变成平凡的普通人呢?谁能安心接受成为普通人的事实?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接受自己的生活不存在奇迹,接受自己并不拥有闪光灯下的传奇人生,接受自己永远就是忙却平凡的一粒尘土,时光洪流里掀不起任何波澜的小水花,有多少人能做到拥有这样的认知后,却还能平和努力认真地继续生活?
甘于平庸,接受平庸,享受平庸,本身就是一种境界。
谭湛自问,觉得自己并不能做到,他仍旧觉得自己是特别的,也并不觉得自己会有平庸的人生。
如此细细一想,他才终于再次意识到林溪这句话的深意。
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说这句话,因为她的话从来并不是臆想,而是自己真实的体会和经历。她做过年少成名的知名大提琴家,也做过平凡的普通人林筝。
谭湛突然想起那个夜晚,林溪用最温柔也最坚定的声音告诉自己,哪怕哪一天成名,她也不会为突如其来的关注而迷茫,她不会因为成名而迷失自己,她不会因为成名而放弃谭湛。彼时,谭湛还调侃表示不相信,他如今才懂林溪那种坚定,她体会过,她都经历过,所以她才能过尽千帆似的说出那句“不会”,那是她最郑重的承诺。因为她比谁都懂的,如果醉心追逐名利,而忽略身边的爱人亲人,是会有多么令人心碎的结局。她已经无法再经历一次了。
谭湛一直自以为是了解她的,然而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真正正正地了解了她,她的挣扎、困苦、犹豫和怯懦不安,他在此刻终于全部理解。怀揣着这样一个丑恶的真相,换做是旁人,在那样一场生死悬于一线的车祸以后,忍耐着可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的同时,还要默然接受最为残酷的人性,林溪在那场车祸里,从两种程度上失去了林筝,生命上的,还有精神上的。醒来后将错就错,不愿去面对真相不愿去揭开伤疤,也实则是人之常情,她面对那一切的时候,也只是个19岁的女孩子啊。
☆、第三十三章
两个人并排走着,谭湛的车已在眼前,也是这时,两人才发现,雪早已越下越小,慢慢得便停了。
林溪抬了头,看向天空,她的眼角还带着哭过的泪痕,压抑了这么多年的真相,真正倾吐出来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象的那么艰难,她长长吸了一口气。
“车祸的时候,我被卡在车里,一动不能动,林筝拿了我的东西跑了,留下我一个人,我浑身都痛,腿上手上都被划开了口子,血根本止不住,那天就在下雪,可真冷啊,雪特别大,我就躺在车里,想象自己最后会怎么死?是先被冻死,还是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总之据说等救援队找到我的时候,雪已经把我埋起来了,那些被血染红的雪,也都结成了块,再晚一点,我可能都活不过来了。”
林溪讲述这些往事越是平淡,谭湛却越是心疼:“所以你害怕下雪是吗?”他温柔地揽住了林溪,“以后所有的下雪天,我都会陪着你。所有未来的雪天,你都不用再害怕了。”
林溪没有回话,只是握紧了谭湛的手,许久以后,谭湛才听到她的声音在自己耳畔轻轻响起。
“我不害怕了,雪已经停了。”
她心里的雪,也终于完完全全彻底地停了。
回程路上,谭湛把车内暖气开到了最大,他甚至还有那么些恍惚,林溪竟然坐在他的副驾驶位上,而车后座就放着她那把知名的大提琴“舒曼”。他打开了车载音乐。
当那悠扬的大提琴声流泻在车内空间的时候,林溪也意外地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