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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连日地哭着樱桃,又愁着谷雨。所有人长吁短叹,却不敢再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事。
樱桃入葬后,老人说要把樱桃的所有衣物烧掉,才能不影响谷雨的健康。妈妈哭着整理樱桃所有的遗物,谷雨白着脸出现了。
她和妈妈撕扯着,“这些都是我的!我就是樱桃!你怎么能烧掉我的东西?!”妈妈惊恐地与她争夺,“宝贝谷雨,你不要闹,你有哪里不舒服?”
“这是我的东西。”她执拗地只有这一句话。
妈妈让了步,将衣物还给她,她就平静很多。然而当妈妈想偷偷地把东西烧掉时,谷雨又赶来了。这时的谷雨不像谷雨,也不像樱桃,脸上结着一团痉挛,妈妈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儿。
妈妈不再让她睡那间房间,那张床,妈妈带着她一起睡。但妈妈只要打一个盹儿,便发现谷雨悄悄地上了自己的小床,她睡在樱桃的枕头上,旁边是那盏粉色台灯。
但她又不停地做噩梦,每夜每夜,她从梦中惊醒,叫嚷着樱桃。
医生说这是受刺激过深。谷雨一方面不肯相信姐姐已经离去,执意要在自己身上表现姐姐;另一方面却深深惧怕着这一切,希望能够脱离。谷雨自己做着拔河的角力,她渴望挣脱又摆脱不开,她不能承认樱桃已因她而死,她在极尽全力地做着自己最害怕的事。如此,她将死于自己的分裂。
妈妈吓得脸孔雪白,回家与爸爸商量,决定让她换一个环境。谷雨在15岁的时候,被送到外省的一所学校里寄宿读书。
新环境里的谷雨是一个安静乖巧的孩子,她已经发育,身体在秘密地成长,含苞待放。
有一天同学举报,老师发现她和同班的一个男孩睡在一起,男孩瘦弱的身体紧压着她。
事情闹出后,校方要处置时,男孩分辩说是谷雨自己的要求,是谷雨要求他抱紧她,压住她。
然而校长问到谷雨时,她却一口否认。
校方处置了那个男生,谷雨此后也还算安静。虽然被人侧目,但进进出出面容平静若无其事。
一个月后,谷雨又与另一个男孩干了同样的事,这回老师选择相信了男孩。他们带谷雨去看医生,医生判断她彻底地缺乏安全感,不停地需要爱,需要所有人,要越来越多的爱。在对爱极度饥渴的情况下,她会自己去寻找,甚至不择手段。
校方对她的父母说明情况,父亲只是叹息,母亲仍是以泪洗面。谷雨一言不发,不安慰他们也不为自己申诉,谷雨只是说:“累了,好想睡。”
她真的就睡了过去,且一整天不醒。她从此就有了个习惯,稍微面对不喜欢的场面便瞌睡连连形同梦游。15岁的女孩想,她这辈子也只有这样了,没有人会救她,她也攀不住任何人。
飘摇感如此真实,如果没有爱来坠住她,她即刻就要飞走。即使不是爱,一切沉重的、浓厚的东西她都欢迎。
她夏天也盖着棉被;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喝滚热的开水;她不住楼房,到哪里都要关窗;能走路的时候绝不坐车。
一年后她自己辍了学,她只简单地告诉家人,要与姐妹去另谋发展。从此在家人的眼中杳无音信。
她换着工作,她长得美,到哪里都有人爱慕。谁的怀抱她都不拒绝,但谁的怀抱都留不住她。她还要再要,要所有人的爱,所有人关注的目光。她得了可怕的饥渴症,要全世界的爱才能填满她的胃口。但即使如此,她也是不会饱的,这些爱,这些幸福都是樱桃的。她只有作为樱桃,才能拣一点爱慕的残渣。
她在填履历表时都填樱桃,又被自己吓得要死。她惧怕樱桃消失,又恐慌樱桃的阴魂不散。她竭力逃避着往事,却拼命地抓住樱桃。她要怎么样?
每逢夜晚樱桃便出现,她清清楚楚看到樱桃穿着白裙子,蹑着脚走过地板。樱桃的脸美丽绝伦。樱桃在轻轻地起舞,像一只白蝴蝶;樱桃的歌声像露水一样清凉,打湿她的脸。
“求求你,你要怎么样?你已经走了,和我没有关系了。”
樱桃细细的笑像蝴蝶的触须一样绕着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只有我会陪你一辈子。”
日复一日地,谷雨将自己灌醉在高脚杯中。城市的霓虹灯流丽梦幻,闪耀奇彩,可带人入梦境,让人飞升和堕落,遗忘和重现。
她什么都不要,但幻灭的滋味是好的。
母亲在电话里哭成泪人,提醒她有多久没回过家。她漠漠地听着母亲含糊的哭诉和责问从颤抖的哭腔里透出来,感觉周围的空气都搅合进了母亲的痛楚。
她却又觉得困了,昏睡中她觉得似乎早就有过这么个场面,旁人撕心裂肺,却和她有着深深隔阂。她躺在湖底看着波面上的金光粼粼,但那不是她的金光,也不是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只有沉睡,沉睡……
第一次被带到拘留所,谷雨年轻得使人无法下手。她认真地交代问题,谁对她说话她都好认真地听着。
她只是不说明是谁和她天天在一起,也许她根本记不住。为什么要去记呢?她自己都是不存在的。
那些她天天去推销卖酒给他们的男人,与她相拥的男人,有着滚烫的体温,青春的体味,正合她意。在喝酒的时候,仿佛一切天造地设。酒醒之后世界却如此茫然,她谁也不是,谁也没有。
直到她在一群人中发现了陆明。她的心里亮了一亮,似乎知道了她要等的是什么。几年过去,陆明英俊不变,只是神情多了点沧桑,在一群人里有点落落寡欢。她走过去,从他的酒瓶里倒了一杯酒。
陆明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谷雨,你是谷雨?你怎么变得这么……”他不知道要讲什么,词在喉咙里换了好几个,最后出来的是“漂亮”。
“是吗,我漂亮吗?”她贴近他,以樱桃的身体,和樱桃的眼睛,“你觉得我现在漂亮吗?”
这一定是樱桃,是樱桃的气息呼在他脸上,让他脸红了。否则他为什么这么慌乱,心跳得这么厉害?
“谷雨,你不要这样……”他无力地说着,手却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腕。
她轻柔地贴住他,这是樱桃的身体,柔软而火热地贴着他。“你干吗不敢看我?不记得我们以前?”
他吃惊地把她推开一点,“谷雨……”
樱桃的手拿过他桌上的酒凑近他,他微作犹豫还是喝了。这必定是樱桃的手,是樱桃在说话,樱桃在笑,他从没有忘记过樱桃,否则他的身子为何会这样烫?为何会这么猛烈,要了一次又一次?
“谷雨……”他说。
她想他真是太迟钝了,都到了这一步,还认不出她是樱桃吗?他的肌肉那么饱满,人却还像个小孩子。最后,陆明把头弯在她的胸前哭了。
他一边哭一边想,他对不起樱桃,也对不起谷雨。谷雨这是明显精神分裂了,他却还在欺负她。
陆明告诉她,火灾之后,他消沉了好一阵,便转了学。也不想考大学,就跟着亲戚做做小生意,几乎不再回家乡去看。
她听着他说,听出他心里的惶惑和痛。但她不说什么,以更醉人的笑容奉上同样醉人的酒。有一天她说:“我怀孕了。”
陆明彻底傻了,反应过来后就说:“我带你回家去。”几天后他却出了事,与人合作投保的那家公司,合资者卷款跑了,陆明担了所有责任。
谷雨去看陆明,忽然发现这个头发剃光、黑黑瘦瘦的人成了个陌生人。陆明说:“谷雨,其实我……我一直没忘记你姐姐。对不起,我总是将你当成她。”陆明把头压得很低,几乎压进了深蓝色的领子里去,不知道这是一次忏悔还是一次新的表白。
陆明身上的气味也变了,那些曾经让谷雨体会过的暖热,随着肉体的疏远冷下去,那宽宽的肩膀耸起显得羸弱而窝囊。
陆明的心里从没有谷雨,只有樱桃。
她想哭又想笑,有一瞬间忘了身处何时何地。下次再去监狱,陆明不见她了。但陆明有信给她,陆明请她把孩子打了,换种生活重新开始。
她不再去看陆明了。她沉住气,动用了所有的人脉。她一生的好运气似乎在那一阵子全面爆发了,几乎每个环节都顺利。
几个月后她生下了小宝。她的产床前没有其余的亲人,只有一群小宝的干爸干妈,七嘴八舌地乱起名字乱出主意。
她看着小宝酷似陆明的前额和鼻子,她想,这件事她不会听他的。小宝是一块暖融融的血肉,亮着她,暖着她,这是她自己的东西,她要自己保护他。
小宝快两岁时,她知道她再不工作是活不下去了。一个姐妹回乡嫁人,同时开美容院,她便投了点资,又托姐妹将小宝带回乡下暂养,自己一个月去看一次。她则继续出入各种场所,频繁地换着房子。
她想总有一天,她能给小宝一个妥帖安逸的环境。樱桃和她一起做着这件事,她相信樱桃无所不能。
直到那一天,她沉甸甸的眼睛慢慢抬起,看到面前的霍思垣。思垣清清爽爽像他面前的那杯苏打水。
她一直庆幸自己那天不是太放纵,未施脂粉的脸,那样幼嫩恬静的笑,在思垣的眼中,留下的是一个干净的形象。
霍思垣撞开门的时候,她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身上的毯子几乎是平的,毯子下的人形没有一点分量。思垣扶起她,“樱桃,你怎么了?”
她的眼珠慢慢地转过来,眼球像抛了光的钢珠,看不见里面有什么,所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她像是听不见他,也看不见他,口唇干涸地蠕动,出来一些断续的字眼,像和冥冥中的人在对话。
思垣听到她说樱桃,谁是樱桃?
思垣将紧闭的窗帘“唰啦”一下拉开,阳光强烈哗然涌进,她随之闭了闭眼。思垣看到她一夜之间失去了光泽,仿若瓷器蒙了灰。她的声音也变了,像生了锈的琴弦一样滞涩。
思垣把在楼下买的咖啡、红茶、面包,还有一袋水果放在桌上,又在抽屉里翻体温计和感冒药、胃药。思垣说:“你大概这一天都没有吃饭,发生什么事了?”
她坐着不动,看他忙碌,渐渐地知觉渗进了意识。眼前的这个男人正在关心她,他关心她,照顾她……可是不爱她。
她胸口有一点隐隐的揪痛,随着这痛觉的恢复,一阵气苦与恨便涌了上来。
她缓缓地弯曲身体,一条腿徐徐伸下床去够拖鞋,接着是另一条腿。鲜红的趾甲盖在苍白的脚面上分外晃眼,她的睡裙边分了一下,将大腿的线条逶迤露出。她腰部一使力,便站了起来,马上又用一只胳膊撑住床沿,这才平衡住了身体。
这一套弱不禁风的动作全在她的下意识中,思垣伸手来扶她,她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微微发抖。思垣说:“两天不见,你把自己病成这样了!”
思垣给她放洗澡水,她在袅袅的热气里看着那些复苏的思维,千丝万缕的在蒸腾的水汽里漂浮,在她张开的手指间绕来绕去。
她躺在水流中慢慢地想着,思垣是关心她的,毫无疑问。他关心她,她就没有全盘皆输。那么,这一仗还没打完。
过了一会儿,她擦干自己走出去。思垣正给她收拾被她打翻的一地书和水杯。
她问思垣怎么来了?思垣犹豫了一下说:“小七说你去找过她,她说你情绪不太稳定。”
她正伸手把毛巾拿下,将一头湿淋淋的头发抖散,也将一些水珠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