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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小赵护士是和她说话,她一边点头却一边拒绝:“不用了,就飞今天的航班。”
小赵护士更加担忧。
她突然问小赵护士:“完全重设一个人的记忆,医学上现在能达到这样的水平吗?”
小赵护士表示不太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解释:“就像电脑一样,将一个人原本的记忆格式化,然后重设另一套记忆,将新的记忆数据通过一些技术和手段输入到……”她颓然:“这简直像是科幻故事。”停了一会儿,又道:“可现在已经是2023年。”她顿住了没再说话,像是自己被自己的想象吓到。
小赵护士沉吟半天,表示自己只是一介护士,其实对医学前沿并不是特别了解。
在飞机上时徐离菲想起了一部老电影,几个月前她才看过,叫《楚门的世界》。
电影讲被电视制作公司愚弄的小伙子楚门近三十年都生活在一个巨大的摄影棚里,父母妻子朋友同事全是电视公司所安排,除了他在傻乎乎地过生活,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演戏,他以为真实的人生,不过是他人眼中一场超大型纪实真人秀而已,除了他自己是真实的,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精心建构的虚伪。她很同情那样的楚门。
而如今,她倚在靠窗的座椅里只觉得全身都在发冷。她难道不是另一个楚门?电影里那个楚门真实地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而她却虚假地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也许他们俩的情况正好相反,可当真相即将揭穿时,楚门的恐惧和她的恐惧又有什么不同?
她尽量让自已冷静。
如果关于过去的所有记忆都是虚假的,那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她也许并没有一对因病离世的父母,也没有一个爷爷,她从没有在记忆中的那些学校里上过学,没有过解出复杂几何题的喜悦,没有过第一次编出七彩绳的兴奋;她没有在课间操时偷偷看过隔壁的男生,没有过因那个男微笑而动心的刹那,没有过朋友,也没有过敌人,没有过因不懂事而被耽误的前途和青春。
本就不是她,不是徐离菲。
她从前没有考虑过什么是记忆,至少没有像现在这样,硬生生将自己剖成两半,血琳琳直视眼前的骨骼皮肉和骨骼皮肉下面叫作记忆的东西。
记忆本该是什么?它应该是存在于过往时间中的受想行识。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受想行识。它应该是连缀成篇的真实经历,在变成依附于旧时光的过去的同时,也成为开智新时光的前导和先驱它应该是同整个世界的联系,是一个人所有好的坏的实在的自己。
记忆就是这么重要的东西。
如果她脑海里的记忆全都是虚假的,那建立在这份虚假记忆上的自己,又算是什么?在这虚假记忆编织而成的虚假身份背后,她本该是准,又本该是怎么样的?
多么轻而易举,一个人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抬手紧紧撑住额头。
回到S城后,徐离菲第一件事是去找聂亦,却在观景平台那儿碰到褚秘书。
正是晚饭时分,有些起雾,园灯亮起来,灯光被雾色一笼,倒有几分素墨染过淡笺的朦胧美。
褚秘书站在木栏旁喂鱼,和善地跟她打招呼,寒暄一阵后看她目光落向工作室,脸上保持着温和的笑:“Yee出差了,这两天可能没办法联系到他,您有什么疑问,也许我也可以帮上忙。”
褚秘书不常在这个时候还留在聂家,况且聂亦还不在。
她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您是专程等我?”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你们什么都知道?”
褚秘书斟酌道:“您为什么突然要去K城,您一直在怀疑什么,Yee其实清楚,但他没有阻拦您。您想要做什么,想要走到什么程度,他都随您。”他停了一下:“最初那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我个人持保留意见……”他模糊地将这句话带过:“不过那之后对您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欺骗您,是为了让您更好地融人普通人的生活。”
观景台上的灯略明亮些,能看到池子里鱼群攒动着头抢食。
“那之后对我做的一切……”她重复。褚秘书很诚恳,什么都没有否认。这诚恳让她的脑子空白了足有二十秒,二十秒之后才感觉到整个人都被铺天盖地的倒塌感包围住,她开口:“所以的确是那样,是你们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哑声:“怎么做到的?”
褚秘书沉默了片刻:“全球脑科学心理科学的权威J。N。洛伦兹教授是Yee的忘年友。”
她咬住嘴唇,感觉疼痛了才松开,也不知道说出那些话是为了再次确认还是怎么:“所以我的出生、我的家人、我的所有经历,一直到去年十二月份,我的所有的一切全都是假的是吗?”声音沙哑得连她自己都觉难听。
褚秘书道:“恐怕是的。”
她扶住木栏:“所以我不是徐离菲。”即便有了心理准备,被确认的震惊还是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压碎。
她不禁地咳嗽:“我不是徐离菲。”她并不常感情用事,但那一瞬间却还是抑制不住汹涌而来的愤怒:“可你们有什么权利把我变成徐离菲?这是疯子才会做的事情……”褚秘书递给她水杯,她没有伸手接,只是牢牢按住了太阳穴:“所以我原本是谁?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才会对我做这样的事,是出于科学家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想看看科学的尽头和极限在哪里还是……”
褚秘书面含愧疚:“你说得对,没有人有权利对你做这样的事。”他垂眼:“实际上,你去K城前我问过Yee,为什么不阻止你去探知这件事,如果你一辈子都不知道也许会活得更好,但他说如果你想要知道真相,你有这个权利。”他叹了口气:“我其实并不赞同将刚才那些事告诉你,原本的你……”他说得模棱两可:“我不认为你能理解并且承受所有的事实,在我看来,你仍然以徐离非的身份生活下去那才是最好,如果你需要我可以……”
独居生活让她学会如何快速冷静,在他开口回答她时她已经竭力平静下来。愤怒毫无作用。她观察他的神情,观察他说话的方式,观察他的每个停顿。从前她认为她绝无可能是聂非非,是因为她相信自己的技艺,可既然论证的基石已经坍塌,基于此的所有假设和认定又如何成立?她打断了他的话:“我就是聂非非,对不对?”
褚秘书看上去很惊讶,却再次回避了这个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你现在应该很恨Yee对你做了这些事,不管他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觉得他是个疯子,对吧?”
她直直看着他:“任何正常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这么想。”
褚秘书再次沉默,许久,道:“我不知道你对聂非非了解多少。如果所有人都和你的想法相同,那么聂非非……她可能是世上唯一不会那么想的人。就算全世界对Yee都误解苛责,她也会毫不犹豫站在他身边,选择无条件地接纳和包容他,她是这样一个人。”顿了顿,他道:“就算Yee真的因为什么缘故而变得疯狂,成为了你口中所说的疯子,要是她知道的话,更多可能会是心疼,而不是鄙夷惧怕。”说完这些话后,他很认真地看着她:“所以我想……你恐怕不是非非。”
徐离菲记不太清楚和褚秘书的谈话时怎么结束的。
将近四十个小时不眠不休,她是筋疲力尽了。即便整个人生都被颠覆掉,又能怎么样?人总还是要睡觉的。
入睡前她开始咽痛发热,小赵护士端来水和药片,其中有一片是助眠药。医嘱说空腹吃这些药不好,所以吃药前她喝了半碗粥。
小赵护士很照顾她的精神,关灯前帮她点了个安神的熏香。
窗帘没拉严实,有一点园灯的暖光透进来,她头脑空白地看着那一丝暖光,无知无觉中安神香缓缓燃起来。
轻烟如水,流过莲花造型的香炉,流过床帐,流到枕前,有点像几月前她去西部朝圣,在寺庙里闻到的那种带一点佛韵的清淡气味。
那可能是她脑海里为数不多的真实记忆了。
三千七百米的海拔高度,空气稀薄,天很蓝,远处有雪山,身后的寺庙里传来僧人的唱诵,旁边立着一只巨大的转经筒。
停了那么久,她的脑子终于开始转起来。
褚秘书说她恐怕不是聂非非,那不是一个绝对否定。
而毫无疑问,不管她原本是谁,聂亦剥夺了她从前的人生。
她是否也有父母、有亲人、有朋友?他们失去她时会有多痛?
聂亦呢?如果她是聂非非,那就是聂亦亲手将她抹杀掉,让她变成了另一个人。
可要是如谢仑所说聂亦爱着她,如他自己所说他很想念她,当她再次站到他的面前,却再不认得他……他难道不痛?
她回忆起半月前他们仅有的那次见面,他站在她的病床前,话很少,大部分时候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模样沉静,当她抬头时,他的神色里掠过一闪即逝的悲伤。
那悲伤在她脑海里定格,助眠药和安神香的效力终于发作,很快她就睡着了。
徐离菲做了个梦,场景像是重回到那天的拍卖会,突然在调暗的灯光下她再次看到了聂非非。
同那天下午的幻觉像又不像。那女孩穿着水蓝色长裙出现在中庭门口,就像盛装的仙度瑞拉误闯人王子的舞会。
她们的确长得一模一样,但女孩的妆容更精致,神色间有她没有的闲适无忧。
在女孩闯人的一瞬间,梦里的时光骤然停下来,除了聂亦和聂雨时,中庭里所有人物都变成静默剪影,唯有庭中的花树还保持着鲜活的色彩。
右上角的钢琴突然响起来,聂非非提着裙子穿过琴声来到聂亦身边。所有的人物都退成古早的黑自色,聂亦却像是无所察觉,低头自然地照顾着身边打磕睡的聂雨时。
徐离菲觉得自己像是个过客,站在楼梯角看一部荒诞派风格的电影。
她听到聂非非问聂亦:“这是为我留下的座位吗?”
聂亦没有抬头。
她看见聂非非毫不在意地坐下来,一只手搭上聂雨时的肩,声音轻柔:“你长得这么大了呀小宝贝。”聂雨时轻轻耸了耸肩膀,没有睁开眼睛。聂亦抬手将睡着的聂雨时抱进怀里。
她看见聂非非坐过去靠近聂亦,伸手握住聂亦的右手,有一刹那她像是握住了。她低头要吻他的手指,但聂亦却突然抬手整理聂雨时的额发。他的手从她的怀中穿了过去,穿过她倾下来的发丝,穿过丝制的水蓝色长裙,穿过她的身体。
徐离菲捂住了嘴,以免自己叫出声。
她看到聂非非低头愣愣地瞧着自己的手指,突然笑了笑,放弃了同聂亦牵手的想法,侧身小心地亲了亲聂雨时。
角度问题,她没看到那个亲吻是否成功,但聂非非似乎很满足地站起来。
钢琴声仍在继续,却进人忧伤的章节,她的目光停在聂亦身上。良久,蓦然俯下身,嘴唇离聂亦的额头很近。她并没有将嘴唇覆上他的额头,就在那个距离做出了一个虚无的亲吻姿势。
聂亦当然没有看到,也不可能察觉,他在闭目养神。
她看见她又亲了亲他的脸颊,最后是嘴唇,一直是有一段距离的亲吻。
那画面孤独哀伤,她的眼角却一直含着一点笑意。
醒来时徐离菲愣了很久,恍然间看到床头的电子钟,离天亮还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