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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锦瑞脸上火辣辣的,眼圈一红,哽噎道:“可,可邵鸿恺是我母亲生前给我订下的亲事,她敢把手伸那么长……”
苏老太爷不耐烦地打断她:“你样丑家贫嫁不出吗?就这么恨嫁?”
苏锦瑞羞愤莫名,委屈地掉下泪,哽噎道:“不是恨嫁,我不是为自己,我是为了母亲的遗命……”
她话音未落,只听哐的一声,苏老太爷抓起烟灰盅用力在桌上一敲,苏锦瑞吓了一跳,连退两步,连哭也不敢了。
苏老太爷沉下脸,冷笑道:“你母亲不是早死了吗?还是我记错了,她其实没死?”
苏锦瑞心里一突,她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苏老太爷尖酸刻薄地道:“死都死了,还留什么遗命?她原来活着小心得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死了倒有胆子了?恐怕是她病糊涂了随口一句话,却让有心人捡来作伐吧?行!你既然这么想嫁,我给你寻另外的亲事。喏,就是前几天那位登门拜访的叶家二公子。叶家与苏家可是世交,当年叶老太爷更是我在生意场上的恩人。那位二少爷我也见过了,人知书达理,长得又精神,虽说叶家现在迁回省城是大不如前了,可你有家里给的陪嫁,有汇丰银行存的款项,再不济,手脚双全也能做工,嫁过去也不至于饿死。怎么样?这个主,你祖父我,可是能替你做?”
苏锦瑞吓得脸色变白,立即道:“老太爷,我不要!”
“你看不上叶家的二少爷,倒觉着邵家那小子是香饽饽,”苏老太爷冷笑一下,“难道祖父的面子还不如你那个死了的娘面子大?”
苏锦瑞脚一软,想也不想,跪下哭道:“祖父,我错了!我错了,您不要生我的气。”
苏老太爷淡淡道:“适才丢人现眼的时候怎么不知道错?”
“祖父,我真个知错了,我去自己去解决二姨太的事,我保证不给您丢人,”苏锦瑞哭道,“我错了,您不要生气,不要胡乱把我嫁出去……”
“行了,就你这样,除了姓苏以外,还有哪一点能高攀叶家二少?出去出去。”苏老太爷重新闭上眼。
苏锦瑞不敢多呆,立即爬起来,浑身颤抖,也顾不上擦眼泪,羞愧得恨不得立即跑开。
她走到门口,忽然听苏老太爷像是自言自语:“陈廉伯家的帖子,几时也能出错?真是奇也怪哉。”
苏锦瑞浑身一凛,她听出来了,这是苏老太爷在提点她。
她从小长在苏家,自然深知大户人家若要做宴,那么给谁下帖,几时下贴,哪些是必到的贵客,哪些不过是面子情的随客,这都是需反复推敲,来回确认的,别请客不成反结了怨,这是省城每个大户人家都有的基本共识。
而陈家也是南海大贾,陈廉伯现在更是如日中天,他的大名就连她这样的普通女孩子都听过。陈公馆的宴会有省城所有时髦人士趋之若鹜的地方,宴客怎可能出这等错,什么不知帖子上写的哪个苏小姐,这种话哄二姨太那等不出门的妇人犹可,却骗不了苏老太爷。
只有一种可能,“苏小姐”三字,是有意为之的。
到底是何人所为,所为为何?这里头深究下去就意味深长了,苏锦瑞原本只是猜测,这下却近乎确定,她想起表姨妈每次出门必定妆容精细的脸庞,想起她每每见着自己必定拉着手嘘寒问暖,生怕苏家人真个苛待了她一般,想起邵鸿恺认真地道“妹妹,我心里的抱负,只怕除了说给你听,也再无一人可说了”,想起他写的每封信,尽管言辞正儿八经,可或在信尾会画一朵小花,或在信纸中会夹一叶树叶,他们总能自有方式来传递独属于彼此的亲密。
可是这些记忆,还来不及拿出来品味,就已然失掉珍藏的资格。
苏锦瑞咬着手,忍着脚踝的疼痛尽量快步走,她拼命压抑住自己的哭声,她想我能哭给谁听呢?一个女子想哭给人听,首先得有人愿意听,可这阖府上下,有谁耐烦听她的哭声?恐怕暗地里幸灾乐祸的怕反倒不少,何必白白做了别人的谈资?
她禁不住想起自己的母亲,她想若母亲还在,或者还能安慰她几下,可苏大太太的面目在她记忆中太过模糊,能让人想起的,只是那个服用过量鸦片町后瘦骨嶙峋,两颊骨高高耸起,脸上总有不健康红晕的女子,她到后来,哭也好,笑也好,已全无一个大房太太该有的风范。
苏大太太就算活着,她能顶什么用?
苏锦瑞刹那间只觉心灰意冷。
这时候,前头堂屋那传来嬉闹之声,一群人围着一个丽人正说说笑笑,苏锦瑞透过泪眼,很困难才辨认出那原来是苏锦香。
自从她冒名顶替去赴了一次陈公馆的游园会后,苏锦香整个人就宛若突然绽放的芍药,原有的青涩被措手不及的艳丽生生压住,她比照着省城最时髦的女郎,从头到脚被精心打磨过,头发贴着耳际俏丽地卷了若干个弯,齐眉刘海斜箍着一个亮晶晶的水钻发冠,一身宽宽松松的洋裙,丝绸质地,不设腰带,偏偏有丝丝缕缕也不知什么做成的银线流苏垂下,一直盖到脚踝,足下半高跟的白色麋鹿皮鞋,衬得她身形袅袅婷婷,人一动,摇曳轻柔,妩媚横生。这一身打扮别说压过苏锦瑞的洋学生装,就连二姨太全盛时期,也未见得如此光彩照人。
围着她的全是苏家宅院里平素不怎么互通有无的女性们,此刻连她们都抛却矜持,对着苏锦香这身奇异又华丽的装束半是羡慕半是好奇。有人夸好看,有人说夺目,有人不以为然,有那老派持重的,终于忍不住说了句:“二小姐年轻轻的姑娘家,这一身打扮也太过了些,叫老太爷瞧见可是要不高兴的……”
她一句话没说完,苏锦香已然用继承自二姨太的好嗓门尖声笑道:“哎哟,说了你们也不知道了吧,这可是巴黎今年最新出来的裙子,若不是陈公馆的三太太割爱,我有钱也买不到这种舶来货呢。”
二姨太笑逐颜开,在一旁帮腔道:“可不是,虽说不过一条裙子,可这里头有陈三太太的面子,老太爷就算晓得了也只会夸我们瑞香会交际,招人喜欢,她不过去了一回游园会,便结交了好些太太小姐。对了,瑞香啊,人家送咱们这个,咱们回礼回什么,可不能回例牌那些老物件,等下叫人笑话你。”
“二妈,你放心吧,我早就想好了。”
“哎呀你这手上也太素,我还是再请人去叫银楼的师傅带些新款戒指挑挑好啦。”
她母女二人一会笑着说要打新首饰,一会闹着要裁新衣裳,合着众人开始聊哪家的货好,哪家的款新,笑声如水上涟漪,一圈圈荡漾开去,一直荡到苏锦瑞这。
苏锦瑞隔着长长的廊道,头一回觉着这贝壳卵石镶嵌的四壁阴森森,凉飕飕。她愣愣地看着,与苏锦香她们分明不远,然而从她这里到她们那里,却仿佛隔了鸿沟深海。
良久,她拿手背狠狠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眼泪,昂着头,挪着尚未痊愈的腿,慢慢朝前走去。
就如苏老太爷所说的,一切各凭本事,一日戏未落幕,一日便胜负未分。
☆、怀仁巷
怀仁巷正经来说似巷非巷,不在东城也不在西城,而是处在东城与西城交界的地方。因为地理的缘故,它既挨不上东城的荣华,也沾不上西城的富贵。东城独门小院的花园洋楼一栋接着一栋,住的尽是军政要人,平日里尽是汽车卫队出没。而西城的大屋次第林立,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人力车电车穿行而过,一天二十四个钟,倒有十二个钟人头簇拥。怀仁巷夹在东西城中间,两头的热闹好看都没它什么事,闹市里偏落得个冷冷清清。
怀仁巷口立了一块半人高的石碑,字迹早已模糊,天长地久,谁也没留意上头写的是什么,便是有心想认,大抵也猜得出是前清关于“怀仁”二字来历的老讲究,都民国了,谁还耐烦看这个。石碑面倒是光滑得紧,路过的人多爱伸手摸一下,巷子里的孩子们闲来无事也多喜欢骑那上面玩。巷头巷尾两头连着都是半铺沙土的马路,可巷子里却依旧青石铺地,下了雨崎岖路滑不说,还容易溅一身泥点子。这一年电气公司轰轰烈烈搞的路灯铺设,接了东城,也接了西城,可就是把东西城的夹缝给遗忘掉,一入夜怀仁巷照旧乌漆麻黑,一片寂静,附近的人家也大多早早入睡,偶尔有那舍得点灯熬夜的,一团幽幽晕黄的光透过厚玻璃,总遥远得不真实。
怀仁巷总体而言狭隘悠长,便是白天,冷不防扫一眼,也会觉得幽深不见底。不明就里的人总以为怀仁巷冷情,实际上它自有一番热闹,只是藏着掖着,不足为外人道哉。事实上,巷子里两旁骑楼内是住满人的,从一个个门洞看进去,只见耶稣光自天窗幽幽洒下,照见一条陡峭笔直的木楼梯,抬着脚往上走,到二楼才见着怀仁巷不露声色的人声鼎沸。拐角往往并着好几间套间,房东再想方设法,又用木板隔多三四个单间出来,便又能挤进去三四户人家。
这种地方杂而不乱,楼道里厨房公用、天井公用,抽水水龙公用,连过道的晾衣竹竿都是公用。聚在此处的人家有土生土长的省城本地人,也有来自五湖四海来省城讨生活的,因而南腔北调,此起彼伏,连巷口里的面店都不是卖竹升面碱面,反倒有福建云吞云贵臊子面等莫衷一是。吃饭时分,大人小孩拎着碗蹲到门口,一眼望过去,谁来自哪,家里境况,煮饭婆性情如何,都能从各自端的饭碗中瞧出个八九不离十。一遇到天气好的日子,树荫下开了牌桌,外省本地都团坐一块,用各自的方言摸牌叫牌,竟也能互通有无。
偶尔哪家邻里要为争夺楼道里门洞口放点杂物的领地权而撸袖子对骂,那最好看,这时不管有事没事,大家均会聚拢过去,津津有味瞧这俩家你来我往,扯尖嗓子往对方祖宗身上招呼。骂的人全情投入,面红耳赤,围观的人也聚精会神,偶尔还会评点这位骂得厉害,花样百出,又万变不离其宗;那位笨嘴拙舌,来来去去只会问候别人老母。怀仁巷骂架有讲究,骂得再激昂也绝不动手,干架那是粗鲁的挑脚夫艇仔人家才会干的事,怀仁巷的人多数有工做,赚多赚少是一回事,然而体面却是一定要讲的。又因为这对骂不过如小儿过家家,事端太小,街坊邻里,为这点事真个结仇结怨划不着。等这口气过去了,见面没准还得继续打招呼。大家说到底不过租别人间屋住,何必动刀动枪来真的。
怀仁巷参透了市井的关键内容,又包容了五湖四海的人情世故,因而显得分外练达从容。然而它再有趣,也不是上等人家的小姐们该踏足的。苏锦瑞长到十七岁,还不知道一城之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那一户户人家檐下堆着的花草杂物、老鼠洞一般逼仄的门洞、横七竖八架着的晾衣竹竿,这些落在她眼里,固然处处是新鲜,却也处处是不屑。
她来的这一日不巧下了雨,冬雨连天,严寒入骨,黄包车入了巷子,石板路颠得她七荤八素,没走一半便让她喊停,扶着阿秀女的手,宁可余下的路走过去算数。她把手收拢在狐狸毛做的手笼中,仍然觉不出一丝暖意。阿秀女持着伞站在她身后,一把伞尽靠着她,身上没多久便被淋湿了半边,握着伞柄的手也冻得通红。
苏锦瑞瞥了眼她,晓得她不情愿,便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