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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阿秀女便晓得这个“没分寸”是个什么意思。
她是宋金桂进了苏公馆定然过得不轻松的,但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因苏锦瑞待宋金桂好,她多少是有些醋意的,大小姐从没待一个丫头这么上心,不似请进来做活的,倒似请进来做姐妹的,那哪个能行?规矩是规矩,什么人家的女子,就该做什么样的事,这不是天公地道,毋庸赘言的吗?可看看苏锦瑞对宋金桂,连吃什么都管上了,那宋金桂一辈子没见过的好东西,这些天全见着了,没看她上了饭桌下筷子都不晓得往哪下么?畏畏缩缩的,这让金桂也看不上。故她受了什么欺负,有时听一耳朵,阿秀女也只作没听见。
再则,每个新来做工的都必须捱过“欺生”这一关。倒不是苏公馆的仆佣们有多坏,而是每个大户人家皆差不多如此,他们伺候的主家不同,这里便分了不同的派别;大户人家又多用熟工,谁由谁介绍而来,谁跟谁是亲戚,家中父母做什么的,这又分了一次;进来以后,各人管的东西,做的事,拿的薪水各不相同,有人是买来的,有人是雇来的,有人是长工,有人是短工,有人油水多,有人清水衙门,又再将人分了一次。层层分下来,越是根基深的行商大户,家里头佣人之间关系便越是错综复杂。比起其他家,苏公馆已经算好的了,至少像阿秀女这样无根无基的自梳女,能凭一股子劲头上门找事做,竟然还能让她呆下来,一呆还呆了十来年,这已说明苏家用人没别的人家那么苛刻。
阿秀女当初才来时,也是从“欺生”中过来的。她一来便被厨房的人骗去熬银耳,水上人家的女子,哪里晓得熬好的银耳该粘稠软糯,哪家会费那么多柴火去慢慢炖成一盅汤?她做出来的银耳汤可想而知。可阿秀女好学,不服输,不怕人笑话,出一次错,下回绝不会在同样的事情上再犯第二次,就这样渐渐在东楼搏出一个做事仔细妥当的名声,这才会专门被指去伺候大小姐。她大大咧咧,不将吃苦当成苦,从未觉着“欺生”这回事有多严重,顶多便是被欺负顶包,被骗着犯错,要不然残羹冷炙吃两回,难听的话听几次,如此而已,放眼整个苏公馆,哪个做下人的不是这么过来的?
可她忘了人同人却大不同,宋金桂不是她,她当初进府,做的是最寻常的低等帮佣,签的契也不过半年,每月拿几十个铜板,是丢在西楼夹巷那都未必有人瞧得上眼的自梳女,谁耐烦真个来为难她。可宋金桂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宋金桂是典型的小姐身子丫鬟命,她生得好却怯弱,还爱哭,这些落入文人眼中值得怜爱的好处,落在做活的人眼中,却是毫无用处还处处嫌恶的“富人病”。加上苏锦瑞把她捧得太高,一进来就说她不做丫鬟,倒叫什么养花的“顾问”。这个新名词令底下人大多鄙夷,他们不会因为不懂而心生敬意,反而会觉着她一来便担了个虚职而心生不忿,再看她那张脸,简直罪上加罪。
众人原想着大小姐玩闹似的摆这么一尊美人进小花园,过俩天新鲜劲一过,宋金桂就得随园子里的花匠带,好好做回一个养花丫鬟。可没想到不过没吃几顿热饭,她竟然敢把状告到大小姐那,大小姐也是个十指缝隙大开,不忧柴米不知疾苦的,竟然就让个妹仔跟她同桌吃饭。这叫多少人暗地里心生不忿,再过两日,连身上的衣裳瞧着都与众不同,原来是大小姐的旧衣服改的,丫鬟们顿时眼热了,按捺不住要当面酸她几句,路过时故意扫她一鞋土,被褥上故意淋水,晒的衣裳故意撞掉到地上让她白忙活。这样的小事层出不穷,不胜其烦,却说不好是谁的过,要的就是让宋金桂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这些都无足挂齿,便是大小姐铁了心要帮她,也总不好将她接到自己房里住。阿秀女当面呵斥过几个丫头,可都是不痛不痒,雷声大雨点小,也未见得真要为她出头,众人便晓得这也是大小姐的态度,都暗自放了心,这才是苏家的规矩,小打小闹,不足道哉,大节上不错就行了。
本来这等欺生的行为也持续不了多久,仆佣们各司其职,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对宋金桂使坏。没想到过不了几天,竟然有个爆炸性新闻在苏家霎时传开,据说宋金桂在花房前被人打恰好让大老爷瞧见了,向来不管家务事的大老爷竟然亲自管了这个事,不仅责罚了那两个打人的丫头,还亲自安慰了宋金桂几句,夸她侍弄的盆景好,让她亲自挑一个送书房。
这个消息犹如水入油锅炸开,整个苏家各路人马顿时反应各有不同,各有各的微妙:西楼的二位太太当日在西楼厅堂里说笑抹牌了许久,又慷慨地把赢的钱拿出来,买点心请女先生上门唱木鱼歌,一直热闹到掌灯时分。东楼这边,苏锦瑞笑眯眯地吩咐人上永汉北路的北新书局订新书,津津有味读到半夜。苏锦香却在房中不小心摔了一只梅瓶,二姨太不得不拿自己私藏的另一件瓷具给她补上。老太爷那一切照旧,没人敢为这点小事惊动他,众人猜测,他大概连谁是宋金桂都不晓得。
☆、苏锦香
八 苏锦香
与旁人以为的不同,东楼里的二小姐苏锦香并未对自己称谓前加诸的“二”字深恶痛绝,她甚至觉着,幸亏自己生在东楼,排行老二,则有了比做“大小姐”更为宽裕的进退余地。
她是姨太太所生,上头有嫡长姊,底下却无弟妹,小时候不懂事,她还有委屈,不说旁的,苏家逢年过节去小洋楼给老太爷叩头,一溜小萝卜头齐齐跪下,排在前头的几个只能是正房太太所生子女。无论二姨太给她打扮得多玉雪可爱,她那天表现得多乖巧听话都无用,她只能跪在一堆兄弟姊妹后面。她身板矮,拼命直起身也只能瞧见祖父头顶瓜皮帽上缀着的绿翡翠。等磕完头被祖父叫道跟前问话的,定然是那几个排前头的孩子;年夜饭后分下来给孩子们的煎堆糖三角等油果子,她也定然不如分给长姊苏锦瑞的丰盛;待守岁时长辈们塞到她手上的利是钱,不用比,她也晓得比苏锦瑞的薄。
可随着年龄渐长,苏锦香的看法却与以前不同。她的眼光一旦越过那几个油果子和那点压岁钱,便慢慢体会出做二小姐,尤其是做东楼的二小姐那些说不出的好。照旧时代的规矩,姨太太所生子女,原本是轮不到本人教养的,可苏锦香生的年月好,清廷覆灭,民国方兴,士农工商都乱了套,更遑论尊卑嫡庶那点老规矩。她的祖母嫡母都早逝,头上没了最有资格管教她的女性长辈,其余亲戚不愿多事,大老爷也不愿多管,她自然而然就跟在亲娘身旁长大,整个东楼没个正经女主人,二姨太的威风抖了十几年,在她最风光的时候,哪里是二小姐比不上大小姐,简直是反过来,大小姐都得看二小姐的脸色。虽说好景不长,二姨太犯了老太爷的忌讳,又被邵太太闹了一场,从此在苏家有些短了底气,难免畏手畏脚,可她再短自己,也断不会短了亲生女儿。苏锦香小时候管二姨太不叫“二妈”,而叫“阿妈”,她同苏锦瑞争东西,一句“这是我阿妈给我的,有本事让你阿妈死过反生,也给你弄同样的”,就能噎得苏锦瑞说不出话来。后来她再喊二姨太“阿妈”,就被苏锦瑞告到大老爷跟前,大老爷是个怕事的,深恐这叫法被老太爷听见,又要讥讽自己这一房没规矩,便发脾气要她改口,苏锦香这才在外人面前改叫二姨太为“二妈”。
二姨太疼爱她,是带了委屈的疼爱,这里头有她自己的委屈,也有替苏锦香抱不平的委屈。当年生苏锦香时,恰逢苏大太太病重,整个苏家都围着大太太转,谁也怎么在意一个姨太太生孩子的事。孩子还在襁褓,又遇上大太太逝世,大老爷倍受打击,十天半月见不着人,别说给苏锦香办百日酒,就连抱都没抱过她一下,最终分发给亲朋戚友的红鸡蛋和酸姜都得偷偷摸摸,生怕冲了大太太的灵。苏锦香长这么大,从没断过她命克嫡母的说法,西楼那边传来的留言更是简单粗暴,认为大太太就算不是她克的,也是她气的,终归跟她脱不开干系。二姨太听了火冒三丈,却不晓得找谁算账。大太太死不死,全赖她自己命比纸薄,干她什么事,干她的女儿什么事?她从进了门,可从未对大太太不恭敬过,做姨太太是最规矩不过。说句更明白的,便是她想不恭敬,也得有机会啊。大太太一病,大老爷十天里头也未见得能进她房中一两次,心神全都扑到对大太太的歉疚里;大太太一死,大老爷成日忙着修身格物,清心寡欲,能想到她的时候也有限,连带着对苏锦香也未见得真上心。
二姨太为生了苏锦香深感愧疚,因为她排行第二,没投好胎,托生到姨太太肚子里,也因为二姨太没法像大太太那样,汇丰银行里头为女儿早早存了嫁妆,都一脚踏进棺材了,还能有余力为女儿寻个门当户对的邵家大少做女婿。这时候她才深深念及做太太的好了,明明都是一样嫁入苏家的女人,论出身,她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书香门第;论德容言功、织絍绣组,她远远比那个病歪歪的美人灯要中用得多,可这些有什么用?正房太太哪怕在病榻上伸出手,能够到的地方也比姨太太远;正房太太成天躺在床上什么也不用做,可就有旁人堆着金山银山到她眼前任她挥霍。大太太当年喝的那种神仙妙药,一个扁玻璃瓶子就抵她几个月的月例,更遑论稍微能动弹下地,厨房里立即参茸不断,跟流水似的送到她嘴边只求她尝一尝。
二姨太想,她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大太太?从头到尾,她只比不上一样,这一处比不过,导致处处都比不过。
可惜这都是二姨太的念头,却不是二小姐的念头。苏锦香虽然在二姨太身旁长大,却向来自有主张。在她看来,民国了,报纸上天天都讲新风尚、新气象,她也要讲新意识,新观头。这个新指向的最直接,指的是她与苏锦瑞。在她看来,她们俩姊妹,与其说是嫡庶之别,不如说是财产继承上的区别。可什么是财产继承呢?苏家那些商行店铺是分不到女孩儿们头上的,轮到女孩儿的往往是陪嫁,陪嫁多寡,又由直系父母掌握。东楼大房的老爷生怕给自己添麻烦,对两个女儿从来都不患寡而患不均,压根不会私下多给苏锦瑞钱。正房太太病逝多年,二姨太实际上便是女主人,不用苏锦香动脑筋,她亲娘自不会在这种大事上让她吃亏,说不定还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本该给苏锦瑞的抢过来塞给自己女儿。
苏锦香小时候耳闻目睹,人人都说长姊身家丰厚,最是阔气,可随着年龄渐长,两姊妹楼上楼下住着,苏锦香细细打量她的花销穿戴,往往还不如自己。苏锦香这时就晓得冷笑了,又有些可怜她,暗叹到底没人真心替苏锦瑞打算,顶着“存款”的花架子虚噱头过了这么多年,把日子生生都过到名声上去。名声越响负累越重,逢年过节给底下人的赏钱都不能封得比旁个少,一少人就会说,大小姐这么有钱还死抠,难听之极。可见顶这种名声什么用?还不如自己暗地里攒多两件首饰,起码神不知鬼不觉,反而能谋个心安。人人都说苏锦瑞有钱,可瞧在苏锦香眼里,她过得却不如自己痛快。旁个不说,她要买什么,撒个娇,诉个苦,大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