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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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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锦瑞啪嗒啪嗒冲下楼梯,拐过十二道精雕细琢的满洲窗,狭隘陡峭的楼梯仿佛怎么也走不完,在那一刻,苏锦瑞甚至觉得,它们像在脚下会自我生长一般,明明踩过一节,它又在前头长出另一节。她恍惚中觉得,整个苏宅大屋似乎活了过来,它自有主张,自成体系。它的主张并不对公平负责,二姨太太背着苏锦瑞做了什么无关紧要,它要的是维持表面的肃穆寂静,安稳祥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但十七岁少女那压在心底的,对未来小心翼翼的等待又算什么呢?对整个苏家来说,苏锦瑞的心思,简直没有比楼梯板干不干净,满洲窗上的彩色玻璃亮不亮这等事重要多少。
  苏锦瑞脚下木屐一滑,整个人直直摔下,幸而她反应灵敏,手抓住扶手才避免滚下去。饶是如此,屁股连着滑了好几格楼梯,脚上的木屐已掉下,咚咚咚几声,摔到楼梯底。她顺着黑底红花的木屐往外看,看见一抹白色绉纱宽边洋裙的娇俏身影。她花了好一会才认出那是二妹苏锦香,苏锦香卷了头发,挂着两圈珍珠项链,手上戴着白手套,脚上一双半高跟的白色镂空皮鞋。她的嘴唇异样红润,低眉含笑的模样,看着比她实际年龄大了好几岁,有种被二姨太短期内生生催发出来的妙龄之美。即便听见苏锦瑞跑下楼的声响,她也是不为所动,只稍稍回了下眸,视线很快便不知转向何方。这是二姨太太惯有的眼神,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苏锦香已经长成一个缩小版的二姨太,没事的时候装傻充愣,需要她绽放时,她从不介意越美越好。
  苏锦瑞有些茫然,她看着二姨太把苏锦香送出门,门外有苏家长期包的黄包车,自会将她妥妥当当送到二姨太煞费苦心将她送去的地方。苏锦瑞不用求证,就是知道她不是去陪亲戚逛省城,或者这段时间以来,她压根就没有所谓的来省城游玩的亲戚。苏锦瑞想动,脚踝传来一阵剧痛,这痛直接钻入心脏,往那开了个孔,血液仿佛随之涣散流走,因为苏锦瑞有好一会都觉得头晕目眩。她看见二姨太摇摇摆摆走过来,跟苏锦香用同一色唇膏的嘴上下碰撞,好一会她才听清二姨太说什么,她说:
  “我的大小姐,你怎么这么狼狈呀?着急吃寿面?放心,都给你留着呢。什么,你说二小姐去哪?哦,她就是去陈公馆参加游园会,对呀,就是陈廉伯先生那里,可了不得,我听人说那公馆有通天旋转楼梯,能从一楼直接上到五楼的。哎呦真是不巧哩,游园会的日子重了你的生日,苏家上下统共只收了一张贴,我只好让二小姐代你去了。你是长姐,又是上过学堂的女秀才,不会跟妹妹计较的哦。怎么还在这不起来?快起来快起来,等下家里来客让人瞧见可不好看……”
  她边说,边伸出精心涂了蔻丹的手来扶。苏锦瑞一下拂开她的手,抬起头盯着她问:“你怎么会有陈公馆给你下帖子?我们家的亲戚里头能同陈公馆说得上话的,除了邵表姨妈还有哪个?她送过来的帖子怎么会写苏锦香的名字?”
  二姨太收回手,假笑说:“哎呦,这话说的,给谁又有什么打紧?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
  “你,你拿了邵家给我下的帖子,却瞒着我让苏锦香去?”苏锦瑞红了眼圈,色厉内荏地骂“你原来安的是这个心?真是痴心妄想,就凭苏瑞香那个样子,出了门只会丢脸……”
  二姨太太嗤笑一声,轻声细语说:“大小姐,你想多了,我能安什么心?二小姐只是去游园会见下世面而已,能丢谁的脸?你这么着急上火的,倒让我替你担心呀。”
  她凑近苏锦瑞的脸柔声说:“你要清楚,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一个女学生躲在闺房里想当然,它就理所当然了。”
  苏锦瑞大怒,她再聪明,这时也不过是个色厉内荏,沉不住气的少女,她在这一刻被前所未有的愤怒包围,她想怎么有人会这么讨人厌?讨厌到她已不想再用脑对付,只想用暴力打杀?她直接除下另一只木屐,举起来就往二姨太太头上砸去,二姨太太尖叫一声,急忙退后,木屐从她头上飞过,哐当一声砸到对面墙上挂的西洋钟上。
  二姨太太花容失色,苏锦瑞却为没砸中她而颇有遗憾。就在此时,只听门口一声暴喝:“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她二人齐齐转头,却见苏家大老爷,苏锦瑞的父亲不知何时已进来,他手上的文明杖啪的一下抽到齐膝高的门槛上,怒道:“反了你们,不敬长辈,不慈子女,整个家没点规矩,简直丢人现眼!来人,来人!把大小姐送回房,没我的话不准她出来,也不准给她吃饭!”他转头对上二姨太来不及收敛的幸灾乐祸,怒火更甚,骂道:“还有你,你也给我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这继续丢我的脸吗?”
  二姨太涨红脸,急急忙忙走开,而阿秀女也赶过来,把苏锦瑞架起来往楼上送。就在此时,苏锦瑞听见父亲苏昌平跟换了个人似的,用不甚娴熟的官话和颜悦色说:“家里乱成这样,真是让世兄见笑,稍等等,我这就去禀报父亲。”
  一个声音操着字正腔圆的官话道:“就怕打扰了苏老太爷。”
  “无妨,家父能见到叶家后人平安归乡,心里不知会多安慰。”
  苏锦瑞一低头,瞥见大厅处站了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男子,他身上既没穿长衫马褂,也没穿西服马甲,而是穿了一身满大街最寻常的白布褂牛头裤,虽干净,可透着卖力气人的卑贱。
  这般打扮的人居然能由苏老爷带着登堂入室?现下还要为他引见轻易不见客的老太爷?
  苏锦瑞疑虑重重,她借着拐弯的当口再看过去,这下看清了那男子的脸。那张脸轮廓分明,浓眉大眼,全然不似苏锦瑞平日接触那些斯文俊秀的公子哥。他眼皮一抬,目光冷冽,看得苏锦瑞吓了一跳,本能就要往后退。这一退不打紧,正好牵动适才扭伤的脚踝,疼得她顿时龇牙咧嘴,禁不住哎呦了一声。
  就在此时,她清楚瞧见那男人皱起眉,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之色。
  苏锦瑞涨红脸,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现下一身狼狈,披头散发,穿的也不是待客衣裳,脚上木屐更是掉了一只,被她砸了一只。她跟二姨太起的这点隐私性质的冲突只合关上门自家打闹,却不宜打开门撞入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眼中,还引来如此明显的嫌恶,苏锦瑞禁不住又羞又恼,还涌上些无理取闹的迁怒:哪家世交侄子登门造访一声招呼不打?做男人还这么乐意窥探别人宅院里那点私密?简直粗鄙恶俗,这等人,往后想叫她多瞧一眼也难。
  

  ☆、苏大太太

  二苏大太太
  这一回的事令苏锦瑞生出深深的不安。
  以往她与二姨太过招多年,各凭本事,各有输赢,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你仗着半个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我便能以大小姐的名由恃宠而骄。
  然斗归斗,苏锦瑞从来不敢小看了二姨太。
  这位姨太太身上有某种特质,你可以将之视为痴心妄想,却也能将之视为持之以恒。靠着这种特质,二姨太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她就如苏家这栋老宅子暗角里总会滋生的蚊虫鼠蚁一类,不管帮佣们每日洒扫多少遍,熏多少遍艾草蚊香,它们总也不会真绝迹,总是会伺机卷土重来。你根本不晓得它会在哪里繁衍,不晓得它们在何处出没。然冬天一过,春暖花开,它们总适时出现,时日久了,你才知道它们跟人其实是傍生关系,有过日子的油烟,就有它们在,有它们在,人才懂得了何为清洁。
  二姨太便是如此的人物,这么多年下来,二姨太俨然成了苏锦瑞心中微妙却重要的存在,没有她,苏家自幼丧母的大房小姐怕不知要以教养为名沦到哪房太太手中;可有了她,原该娇养长大的小姐却早早学会了察言观色,明争暗斗。
  这么多年过去,她们的争抢无非围绕些吃穿玩乐、衣裳首饰等鸡零狗碎之事,赢的人未见得争到多大的实惠;输的人也未见得多伤筋动骨,一蹶不振。
  吵得多了,两人渐渐有了区别:有些事,姨太太能指桑骂槐,大小姐却只能佯装落落大方;而有些事,大小姐可以仗着年轻气盛落入铢厘毫发的细眼里,姨太太却纵然心里拨弄算盘珠子哗哗响,面上却一定要带出三分不与小辈计较的长辈气度来。
  她们暗地里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各种保有底线,不至于撕破脸拼个两败俱伤。二姨太的底线是女儿苏锦香;苏锦瑞的底线是过世的苏大太太。二姨太无论如何指桑骂槐,也断不敢把主意打到先太太头上;同理,苏锦瑞再嫌恶二姨太,也不妨碍她跟苏锦香做对客客气气的姐妹。
  从没一次如这次的事情般从里到外,令苏大小姐败得个一塌糊涂。
  若只是争个输赢倒罢了,不寻常的是,今日的争斗竟夹杂了个邵家,准确来说,是邵家大少爷邵鸿恺。
  邵鸿恺不是寻常人,认真算起来,他跟苏锦瑞不仅有隔得不远的表兄妹关系,还有一块长大,真正的青梅竹马情谊。
  更要紧的是,邵大少还是苏大太太在世时定下的未来女婿人选,苏大太太在病榻上与表姐邵太太约定,双方结为儿女亲家,虽无文书信物,然这桩事人尽皆知,苏锦瑞打小被人拿此事打趣,心里头从未怀疑过这事不可行。
  这种念头根深蒂固,它与其说是一种盟约,不如说是已故的苏大太太留给女儿的念想,这念想证明苏大太太也曾真个为自己女儿打算过。
  可现下二姨太却截了邵家给苏锦瑞发的帖子,让苏锦香取而代之,陈公馆的游园会名动省城,名流云集,邵太太断不会当众落二小姐的面子,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一算时间,邵鸿恺差不多要回省城,二姨太意欲何为,已是昭然若揭。
  苏锦瑞又气又无力,她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女孩儿,她话讲得再光鲜漂亮,这种事却到底力所不逮。她忽然想念起已故的苏大太太来,若生母在世,二姨太敢把手伸这么长么?
  可一想苏大太太留在她记忆中的印象,苏锦瑞又想哭了,苏大太太若活着,没准她过得连现在都不如呢。
  苏大太太出身并不高。咸丰年间,她的祖父还只是个茶贩子,跟同乡从福建跑来广东贩茶,做的是赤足买卖,小本生意。广府茶叶贸易百来年都由大商行垄断,闽地小茶贩经过层层盘剥,得利微薄,苏大太太的祖父便想寻另外的出路。他千辛万苦托人使了钱,搭上与美利坚商船做生意的买办,想在一来一往的茶叶贸易中占个仓位。不曾想来年商船返航算清货款时却出了大纰漏,那艘商船的白人船长是个贪得无厌的赌棍酒鬼,他在赌桌上欠下巨债,不敢动大行商的东西,便将主意打到那些零散的中国小商人身上,红口白牙诬蔑茶商运上船的都是陈茶霉茶,险些害他失了信誉,这会倒有脸找他要钱。霎时间,一艘商船上万两白银的茶款,一下全成了泡影。这还不算,那美国佬还叫嚣着不能白跑这趟,要中国茶商赔偿损失。这一亏,亏了好几个福建茶商,苏大太太家在其中亏得最惨,她祖父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押了进去,顿时血本无归。
  平头百姓没做过大买卖,哪晓得要命的还在后头:照着当时的规矩,商人要给海关总署缴交重税。海关总署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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