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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对着镜子漱口,而镜子中他身后的我,则是一脸生物钟紊乱的疲倦相——满脸黄气、皮肤干燥、胡子拉碴,连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小辫子这会都显得特别乱特别蠢——总的来说,区别大得让人沮丧。不过我还是打起精神,故作惊讶,“靠,一回来就急着漱口,信息量略大呀。”
“没有,她就找我单独谈了点事,想从我这里套点公司真正的情况。”他分辨玩笑的天分向来很差,正经地解释着。
“真的?”
“真的。”他含上一口水,仰头利用喉咙的蠕动来清洗着口腔,故意不看我。有时真觉得他像个孩子,一点也不会撒谎。我决定单刀直入。
“林森,你听我说。作为好兄弟呢,你终于遇见感兴趣的女人我很开心。我的意思是,这几年来每天睡在你上铺我一直压力很大,生怕哪天就后庭失守菊花不保,以后总算能放心了……”他弯腰吐掉口中的水想抢话,我没给他机会,“先听我说完。但是苏荷这个女人,且不论她跟余总是什么关系,不过我猜你也很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重点是,我曾跟这个女人打过交道,她远不是你看到的那么简单,你玩不过她的,所以我劝你最好离她远点。”
“你想多了,我跟她真没什么。”他无辜地看着我。
“行,那最好。”
我不相信傅林森,准确说是我不相信今晚的傅林森。我这人为数不多的优点就是对一切我所质疑的事物都会坚定地质疑下去,直到找出疑点将其解决或者同归于尽。趁他不注意我拿走了他放在梳洗台上的手机。
我去了三楼的阳台,并关上了门窗。
很快我就在手机通讯录中找到了苏荷的名字。几乎没有犹豫,我拨了过去。单调的提示音让人恍惚,我可以想象着信号正像蜉蝣般飘过整座城市的上空,轻盈地避开那些浮华喧嚣的吵闹声和热气流,寻找着接通信号的末梢,然后“滴”一声,通了。
“嗨,卫寻。”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就猜到你会打来的。”那边的声音透着迫不及待的兴奋,还带着些许的撒娇,“我在向阳东路那家甜品店等你。我跟你说哦,这家店的芒果蛋糕特好吃。”
“少跟我来这套。”
“嘻嘻,你出来嘛,咱们聊聊呗。”
“笑话,我为什么要来?”
“你最好还是来。”她咯咯笑了。
三
苏荷所说的是一家叫“Night小屋”的甜品店,晚上七点后营业到早上七点,店主养了二十多只加菲猫,据说是星城养猫最多的一家餐饮店,这事还上过电视。那时我还在白鸟公司培训,一群人慕名光顾过两次,店里有普通座位,也设置通宵娱乐的包厢和卡座,大家通常点些吃的,再围着一张大桌子玩三国杀到天亮。
苏荷选了一个靠窗的双人座,桌上已经摆放了不少甜品,她这次换上了普通的纯棉白T恤,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光脚盘坐在沙发上。我推开店门时她正在专心地吃蛋糕,嘴角还沾着奶油。见到我后她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塑料叉,愉快的模样像个正在等待恋人的中学生。
对此我丝毫不惊讶,天知道这个狡猾的女人有多少张面具。不过起码有一点我很清楚,无论多少张面具她都能运用自如,就像杀手黑色风衣之下的千百种武器,样样致命。
我点了杯咖啡,满怀戒心地坐下。
这次她没化妆,黑眼圈有点重,人却很精神。她不急着说话,歪头盯着我看,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点上了一根烟。如果没记错,这家店是可以抽烟的。
终于,她说:“卫寻,好久不见。”
“是挺久了。”我冷言冷语。
“话说刚见你时我都不敢相信,没想到真是你。卫寻,这些年你变了不少呢!”她很自然地伸手过来要摸我的脸。
“咱俩还没这么熟吧。”我反感地挡开。
她的笑容轻微地凝结了两秒,随即又融化了,眼睛笑得眯起来,很巧妙地缓解了僵持的气氛,“喂,我说你不是吧,还在生气呀?”
“什么气?我生什么气呀!”
“我骗你钱那事呗。”
“哎哟,亏您老还记得啊,我以为您早忘了呢!”我夸张地叫着,冷嘲热讽。可是我真蠢啊,我的愤怒刺伤不了她,或许对她而言反而是最好的褒奖。想到这,我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既然命运安排我们再次相逢,那么我想,是时候跟她算算这笔旧账了。
我认识苏荷是在初一,有八九年了吧,可能更长,反正自走出校园后我对年月早已没有概念。不过我还清楚记得,那年我就是个愣头愣脑的青少年,最普通的那种,朝气蓬勃,精力充沛,无知无畏,对未来满怀憧憬,有三两个关系不错的同学一起放学回家,唯一的烦恼是这次月考成绩不佳穿不了最新款的耐克球鞋了。
如果非要找出一个亮点,那就是我爸。他是市美术协会的副主席,现在他依然是,也可能升上了主席,我不是很清楚,我实在有些年没听闻他的消息了。总之他画得一手好画,其中又以中国画最见长,如果你是外行,那么将他和齐白石的作品摆一块,你绝对分辨不出来。
我从小就以我爸为榜样,如今想想可算为望子成龙的他省了不少心。小学三年级我欣然接受他的安排去市里的文化宫学彩笔画,一心盼着初中考进重点美术班。很快我如愿以偿,但我爸对我们班上的素描老师很不满意,初一寒假他专门为我找了一位素描老师补课,是他的一个老朋友。
失去寒假我并不难过,反而认为这是我爸对我寄予厚望,也是我与身边同龄人正式拉开距离的第一步。我认为自己以后将大有作为,我将倾倒众生,我将改写中国美术史,我将掀起新一轮的文艺复兴——总之,跟那些每天意淫自己将征服全宇宙以及幻想自己要穿越成为某国公主的少男少女没有任何不同。
这股虚妄又汹涌的热情支撑着我在寒假的每一天下午都风雨无阻地搭车去老师家补课。过小年的前一天,我记得那天下大雪,交通堵塞,全世界的人仿佛都挤在我那趟车上,我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被偷窃,而小偷就是苏荷。
现在想想,如果那天我出门前穿的是另一件衣服,说不定都被她偷窃成功了。因为那天特别冷,出门前我妈非让我在羽绒服外面还罩一件套头羽绒背心,那件背心左右都有口袋,而且口袋里面是相通的。我一手抓住扶手一手放在口袋里,耳朵上还塞着耳机听歌,是周杰伦的专辑《叶惠美》。很突然地,一只冰凉的手便触到我的手指,再迅速弹开。事后想想,手大概是从另一边口袋里伸过来的,原本想要拿走我的钱包。
苏荷同样穿着厚实的羽绒服,灰黑色的,显得有些脏,宽大的帽子罩住大半边苍白的脸,偷窃失败的她仓皇地往后车厢挤,并频频回头看我,似乎很害怕我会当场揭穿她。拥挤狭小的公交车像一个漂浮着水草的大鱼缸,而她就是那条游动自如的金鱼,公交车靠站停下后,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半分钟后,当车再次开动时,她又出现在站牌下面。成功逃脱的她不再害怕,大方地拉下连衣帽让我看清了她的脸,同时她也望向车窗内的我。那天,我一直没理解她微微勾起嘴角的微妙的笑,像无声的感激,又或者别的什么。
我们相互凝望,直到彼此在对方的视线中消失。
第二次见面是两个月后,我甚至不太确定前后就是同一个人。
她站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我叫苏荷。我成绩不好,脑子也有些笨,希望不会拖大家的后腿,我还希望能跟大家成为好朋友。”
这个脸色苍白得像是营养不良的转学生羞怯地低着头,轻声细语,赢得了班里绝大多数人的好感;而如果不是曾与她在公车上撞见过,我大概也毫不犹豫地相信她了吧,相信她的内向和自卑,羞涩跟笨拙,以及那张脸上写满的不可伪造的纯良无害。
可惜几天后,学习委员刚收齐的两千多块班费就不翼而飞了。
这事很快上报了教务处,当时马上要放学了,教导主任当机立断地扣留了全班同学,上厕所都不准,一个接一个领去办公室单独搜身。紧张又刺激的搜查行动进行了半个多小时才结束。
当天晚上并没有公布什么搜查结果,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我不断想到苏荷,她在公交车上,伸进我口袋里的那只手,手指冰凉。
果然,第二天,班主任脸色凝重地告诉大家小偷昨天抓到了。她拿出两千块,并把苏荷喊上讲台,宣布她就是偷班费的小偷,要求她当着全班的面做深刻检讨。班上一片哗然。
苏荷委屈地辩解着:“老师,钱真不是我偷的,那两千块确实是我自己的钱。”
“你一个初中生哪来那么多钱?”班主任厉声质问。
“那是我爸给我的生活费,他在深圳打工,隔几个月才给我打一次,我昨天刚去银行取的。”
“还敢狡辩!小小年纪就谎话连篇,长大了还得了!”班主任态度冷酷,像在逼问犯人,“那你告诉我你爸的电话,我亲自找他。”
“我爸、我爸没有电话,每次都是他主动打长途给我的。”
“那你妈呢?”
苏荷犹豫了一下,“我四岁那年……她就死了。”
原本怒不可遏的班主任显然愣了愣,不过很快又接着问:“你还有亲人吗?”
“没有,我现在一个人住……”那一刻她瘦小的身躯仿佛随时会被眼前莫大的屈辱给冲溃,“老师,我真的没有偷。您要怎么样才相信我啊!我真的没有……”
谈话进行到这,班主任颇感满意,因为一切都证明她在狡辩。
“以你就是无法证明钱是你的。哪会有那么巧的事,班费丢了,同样数目的钱就正好在你书包里。”
“老师那您也没有证据证明就是她偷的啊,您这是在逼供。我相信她没偷。”反应过来时我已经站了起来。
奇怪,我为什么要站起来?
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她不是小偷,尤其在经历过公交车事件之后。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愿意相信她。我想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承认自己的妈妈死了,承认自己的爸爸是一年只能回家一次连手机都买不起的民工。无论真相如何,对眼前这个孱弱的女孩而言都早已造成巨大的不公,我无法漠视。
班主任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没想到自己向来宠爱的好学生会为一个来路不明的转校生与她公然为敌。她失神了几秒,组织着语言,这时第二个同学也站了起来:“老师,我相信她没有偷。”
“我相信她。”第三个同学。
“我也相信她。”第四个同学。
……
可能班主任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我们,又或者是苏荷楚楚可怜的形象激起了大家的保护欲。同学们像雨后春笋般争先恐后地站起来,原本肃静的教室沸腾成一锅滚烫的开水。逆转的局面让苏荷“哇”的一声哭了,她瘦弱的肩膀激动地抖动,无助得像只迷途小鹿。
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忘掉那一幕,我不再迫于老师的威严,而是遵循满腔热血,去试着相信世间的美好。那种感觉很奇妙,仿佛体内注入一股全新且未知的能量,或者说它一直深藏在体内,经过漫长而单调的年月后才被名为勇气的火苗给点燃了。
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