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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医生?您在听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是背着我的,除了舒默。舒默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我看到舒默嘴角扬起礼貌的微笑,听到他低低地应道:“哦,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舒医生,老陈在我们教会服侍了十几年了,跟我们教区里的弟兄姊妹都处得像亲人一般,下午接到他出了车祸的消息,我们大家都急疯啦啦!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互相通知着赶到这里了。”
“对对,舒医生,还好您医术高明,太感谢您了!”
“是的是的,我们都会为您祈福的。”
“太感谢您了!”
“舒医生……”一个略低沉的声音响起,尾音拖得很长,慢慢弱了下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众人安静了片刻,却再没等到下文,另一个清亮些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催促:“老寇,你有什么话要对舒医生说吗?”
舒默眉毛一挑,转而望着他:“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舒医生,我是想问问,”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向着舒默凑了一小步,“您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不适?”舒默沉吟了一下,“身体上吗?”
“可以是身体上,也可是……别的方面。”那声音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我看到他扬了扬手,像是在打着某种手势,“比如,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舒默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余光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投来,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您说这个。实不相瞒,我姑妈前几天刚去世,她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感情很好。最近心情不太好,睡眠也很差,偶尔还会梦到她。”
我坐在舒默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悠悠然地翘起的二郎腿,大喇喇地架在他的办公桌上。作为这个城市首批海外人才引进计划的受益者,舒默还是享受了不少蛮实惠的优待。除了直接空降为这家三级甲等医院,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之外,还有六位数的住房补贴,以及七位数的科研资金。
再加上,这间按照他的要求,特意安排在走廊最僻静角落里的私人休息室。
虽然这里比不上他之前设想的,在俄亥俄或者缅因或者爱达荷的某一个宁静小镇子上开一家私人诊所,并且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年到终连人带狗都不会有几名病患打扰而来的清静,但对于他每天白天要抽出三刻钟左右的时间和我独处的要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爱达荷?我疯了么!那里的公路孤独得比黄泉路还要让人绝望好么?!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熟悉的金属碰撞声拦腰截断了在我脑海中的,在金黄色向日葵花海里像蛇一样蔓延的高速公路。
我立刻拔出含在嘴里的手指头,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了房门。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无所谓关门不关门,更不要说上锁不上锁。这个房间在走廊的死角,就算开着门也只能看到对面惨白的一堵墙,连带墙角那层落满灰尘的薄薄的蜘蛛网,就算是我做个瑜伽冥想,那堵空无一物的墙也足够给我的纷乱的的大脑提供一个打坐的祭坛了。除了偶尔一两只飞虫,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生物闯入我的视野。
舒默不一样,不管他在不在,他的房间都要上锁。在医院是这样,回家也没什么例外,这是在国外读书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般来说,像舒默这样如此注意保护自己*的人都有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某种或不可告人或难以启齿的秘密或是阴暗面。而在舒医生这个具体案例下,这个秘密或阴暗面——就是我。
第2章 chapter2
“曾子若!”
舒默的声音明显透露着被刻意压制的熊熊怒火,他一进门便皱着眉头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背在身后的手却不忘同时重新旋上保险锁。我立刻堆起一脸温暖真诚的笑容,眼神无比纯洁地望着他,在心里跟自己打起了赌:如果舒医生五秒之内不跟我发火,我晚上就乖乖地呆在家里陪他老人家庆祝生日;如果舒医生在五秒之内跟我发了火,那么今晚就又是我的自由活动时间。
我用余光偷偷地瞄向挂在门上墙壁的挂钟,纤细轻盈的秒针像打了鸡血的竞走运动员一样正动得欢畅,我斜着眼珠紧紧盯着那跟跳动指针,心里开始默默念:“5、4、3、2……”
“曾子若!”舒默三步两步迈到我眼前,一掌拍在铺着透明玻璃板的办公桌面,声音在压抑中还是略略提高了一个分贝,更加彰显出他那难以抑制的怒气,“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人命关天!不要在我做手术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会出人命的知道吗?你有没有一点基本的责任心和对生命的尊重?趁我全神贯注的时候,出其不意地给我一个惊吓,就那么让你有成就感吗?”
我看着差一点点就要走到“0”的秒针,暗自叹了口气,心里不知该为舒医生今晚即将孤独地度过自己28岁的生日感到难过,还是为自己即将迎来又一个自由的狂欢之夜而雀跃。
我在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之后将视线定格在此刻就停在我正上方十公分处的舒医生的脸上,他此刻正试图用燃烧着小火苗的滚烫的恶狠狠的眼神恐吓我,之所以说试图,是因为他并有成功。这么近的距离,一向会让他分心,以及使他产生一些惯常错觉,比如感受到我的温度和呼吸之类。这些分心和错觉都会削弱他的气势,从而直接造成他威逼恐吓我的企图的流产。
靠着我一贯丰富且栩栩如生的想象力,我自然想象得到舒默正把脑袋埋在病人被剖来的肚子里扒着汩汩淌血的肠子寻找大动脉出血点的时候,我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场景。尽管只要一想到那一瞬间,他的脸因为根深蒂固的条件发射所能呈现出的精彩表情,就能让我爽到仿佛在大溪地的沙滩上晒了个通透的黄金小麦色般浑身舒畅,但那也仅是个停在我深深的脑海中的场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除了你第一次以助手身份进入手术室和第一次以主刀医生的身份进入手术室,还有你每到一家新医院的第一次手术,我有哪一回是明目张胆站在你眼前的?”我缓缓地眨了眨眼睛,不卑不亢地回视着他,“而且今天,如果不是我,你敢说你能救回那个人?你敢说你不会在那个时候放弃?你敢说你不会由着那两个小护士把他用白布床单盖盖好然后推到太平间?”
舒默眼里的火苗蛇一样扭动着挣扎着,我的唇角牵起一抹得意的笑:“是我用我庞大的责任心和对生命巨大的尊重救回了一条人命,舒医生!不赶紧给我端杯热茶捶捶背,在我耳边道声辛苦了,却对着刚刚做了好事不留名的新时代女雷锋气哼哼地瞎嚷嚷什么哪?!舒医生,你不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么?!”
果不其然,我们年轻有为医术高明的留美海归舒博士,静静地注视着我,然后……沉默了。
我越发得意于自己的义正词严,连珠炮般的说辞瞬间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嗓子眼儿,让我几乎产生了快要噎到自己的错觉。我顿了顿,理了理思路,正预备再次开口,却忽然发现就在我不注意的这一瞬间,舒默刚才还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在不知不觉中扬了起来,已经运行到了我额头的上方,并且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意思,看样子是要沿着这条无形的优美的弧继续做匀速运动。我心下大呼一声不好,像被火烧到鼻子一样赶紧缩起身子往后闪,可还是来不及了。
舒默那只皮肤白皙触感细腻指尖圆润指甲亮泽且价值百万的手,就沿着那无形的漂亮弧线,大喇喇地插/进了我的额头。
是的,亲,你没有看错,他白皙的手插/进的不是我乌黑的额发,而是额头。
我斜斜地向上翻了翻眼珠,看着舒默那只瞬间在我的上半部分的脑袋里僵硬的手,仿佛一只润泽透明的深海虾被刚瞬间转移到北极冰川下那一刻的定格,完美了冻结了上一秒钟的鲜活和这一秒钟的错愕。舒默停在我眼前不到十公分处的脸蛋好像被忽然被降了一个亮度的IPAD屏幕,瞬间暗了下来。离得这么近,我毫不奇怪地没有看到我的脸在他眼珠中的倒影,只看到他枯叶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的眼睫,还有他眼底拼命挣扎却无可挽回熄灭的火光。
最后还是我率先打破的尴尬。我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起身的时候直接退到了椅子背后面,一个箭步跳上了窗台。窗外投进来的厚重的金色阳光斜斜地打在我的身上,阳光那么烈,几乎都把我照的有点透明了,在这个季节已经算是蛮冷的风吹在我的背上,我不闪不躲,只是撇撇嘴扫了眼舒默养在窗台上的那盆幽幽地垂着碧绿长条叶子的吊兰,然后抬起头看了眼还僵在那里的舒默,咧开嘴露出八颗洁白的牙齿:“舒默,你又忘了。”
我笑嘻嘻地冲他眨眼,省掉了原先一边拍大腿一边周星驰似地大笑的浮夸:“我是鬼,你是人,你是碰不到我的。”
舒默不高兴。
舒默很不高兴。
舒默非常不高兴。
从他下午结束手术后无意间把右手插/进了我的脑袋瓜子里直到他快要下班的将近两个小时里,他没有再跟我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他因为我偷偷溜进了他的手术室而生气,还是因为刚刚的尴尬而别扭,总之他薄薄的嘴唇紧紧抿起的那条细细的弧线,和他浓密的眼睫低低垂下投射出的那圈沉默的阴影,都再明显不过地宣告着:他、不、高、兴。
舒默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转身走到衣架前,默默脱下了身上的白大褂,两只手捏着肩膀的位置轻轻抖了抖,然后挂在了衣架上,又从旁边的钩子上摘下自己的灰羊绒西装外套。老实讲,舒医生还是蛮适合穿白大褂的,他个子那么高,肩膀又宽又平,脖子上不挂听诊器的时候,就好像套了一件白色的长版风衣,服贴得有型有款。当然,这和这家医院定做的白大褂料子好做工精也有一定关系。
舒默扣好了最后一颗扣子,理了理领口,又检查了一笔窗户和所有的抽屉,默默走到房门前,才转过身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略略扬了扬下巴,那意思似乎是在宣告:我好了,可以走了。
我坐在地板上很不爽地眯起眼睛望着他,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子拧开了房门,在一片寂静中出门,转身,再上锁。
我冷哼一声,继续坐在地板上,一边抖着盘起的腿,一边在心里的再次倒计时:“5、4……”
“咔嚓——”
刚被拧上不到3秒钟的房门再次被推开,卡在门口的舒默拧着眉头瞪我,压低了声音呵:“曾子若,你到底还走不走?”
我的嘴角自动向上扬起十五度,神情颇为得意。本来嘛,看他一个重度强迫症患者反复确认上锁就已经够搞笑的了,明知道作为笨拙的人类他没有我这般穿墙而过的自如,还偏要逞强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扑克脸来气我,现在谁又不得不再折腾一个来回?
我站起身子,象征性地拍拍屁股上压根没有的灰尘,慢悠悠地晃到他身后。他拿微愠的眼神瞪我,砰地关上门,再一次旋转那柄还停留在锁孔里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