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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对方一把扶稳他。
顾永昌在路灯下抬起头,见是一个长着八字眉的少年,少年身后,七八个同龄人,个个穿着洋布棉袍,倒也干净,看上去都有些文气,像是学生。其中还有两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一群少年男女都是和善地看着他。
顾永昌此刻蓬头垢面、衣着破烂,看上去就是个难民。对面一众少年男女,也都将他当作了难民。
“刚刚真是抱歉了。”八字眉少年连声抱歉,突然止声,脸色有了明显变化,在路灯下盯着他的脸。
顾永昌一低头,径直从众人身边走过。
身后少年突然喊:“顾永昌——”
他脚步一顿,然后又加快了步伐。
“顾永昌,真的是顾永昌!我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就是那个倒卖一批枪械给城外日本人的大汉奸!”少年的喊声。
一众少年男女,集体大喊,追上去将他团团包围在中间。
顾永昌抬起一只手,手中一支枪,对准前方挡路之人,喝道:“子弹可是不是长眼的,让路——”
没人让路。
身后呼一声响。
顾永昌一弯腰,再一低头,堪堪地让背后那根木棍从头顶上挥过,紧接着砰一声枪响——
众人头顶上的路灯倏一下被打灭,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手持木棍的乌宗明没敢在黑暗中乱打,听得一名同伴啊一声大叫,紧接着一个女学生喊道:“他逃了,逃了,真的逃了——”
远处响起军警的哨声。
黑暗中乌宗明和一众东北流亡学生一怔。
为首的李仁开口道:“我和宗明,往西边跑;你们几个,跑东边。明天在老地方集合!”
乌宗明和李仁身上,各有一支枪。刚刚就是怕枪声引来警察,这才一开始没有拿出枪,让“大汉奸”从面前逃脱!
倘若让赶来的军警发现他们身上有枪……
乌宗明和李仁,转眼拉住对方的手,背对同伴们。
众人一分两路,就此逃离现场。
顾永昌跑入一狭窄的弄堂,听得远处的军警哨声,越来越近了——他看看手中的枪,倘若被抓到……
可让他就这么丢弃这支唯一的“防身枪”,却也着实让人舍不得。
顾永昌四下里看看,见不远处一煤堆,当下奔过去,将手中枪藏进了煤堆里。
他直起腰,走开几步,却见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脸上全是煤灰,眼不眨看着他。
顾永昌一惊,想刚刚藏枪的动作怕是被这个小男孩发现了,倘若小孩子调皮乱说……
他向前一步,眼神中已有杀机!
小男孩浑然不觉,仍然仰头看着他,突然开口道:“顾老爷,这个煤堆,不是我家的;我家的煤堆,在那边!”
他回头指着身后。
顾永昌一怔,问他:“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不是顾家的老爷吗?那天你和顾家大哥哥救了虎娃和姥姥。家里还有顾家大哥哥和虎娃的照片,姥姥天天在照片面前念佛呢,说是佛祖保佑顾家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长命百岁!”
他说着,又跑到街坊的煤堆下,掏出那柄明显沉重的枪,双手捧着到自家门口,再把枪塞进自家煤堆里,回头对顾永昌道:“那个煤堆,是明仔家中,明仔也喜欢在煤堆里藏他的宝贝。在煤堆里藏宝贝这事,明仔从来不和大人讲,虎娃也不会和大人们讲。”
虎娃说着,奔进家门,喊着:“姥姥,姥姥,顾家老爷来咱们家了!”
顾永昌回忆起来——面前虎娃,就是当初他为博慈善名而公开捐助的一对祖孙。虎娃是外孙,他的姥姥……没记错的话,是叫余氏。
他几乎忘了此事,却不曾想如今竟然是这般境况,邂逅这对祖孙。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
却见余氏拄着拐杖出门,一见顾永昌,手都颤抖,道:“顾老板,真的是顾老板!您可是我和虎娃的救命恩人!当初不是得遇顾家少爷顾老板,我和虎娃刻都不知埋骨何处呢,顾老板,您先受我一跪——”
她说着就要跪下,顾永昌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起,开口就道:“老人家切莫如此,你这么跪,至少折我十年阳寿!”
余氏听此言,果然没有下跪,只是颤巍巍道:“可这救命大恩,当如何报答?”
顾永昌已经听到远处军警的脚步声。回头对余氏道:“我遇到点麻烦,能不能到府上一避?”
“这哪里话,还什么府上!这处房子,还是顾老板当初为我们祖孙找下的。”余氏说着,拉着顾永昌往房门内走。
军警奔入弄堂,见一个衣着破烂的中年男子,扶着一个拄拐杖的老人往房门内小心翼翼地走,旁边还有个布衣幼童紧跟着。一眼望去——只当是一家人了。
军警奔来,开口就问:“可曾见什么持枪的陌生人?”
顾永昌只摇头。余氏慌张道:“持枪的……岂不是匪,有匪徒啊,几位官衙兄弟可得帮忙捉匪啊。”
几名军警不再理会“这家人”,又吹着哨子从诸人身后跑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当初写到顾唯妍如此遭遇,心都抖了一下。
原本大纲里她在贫困后为筹鸦片资金,“沦落为娼”“被嫖…客们凌/辱”。然而写到这般地步,觉得她已经够惨了,没必要再惨下去了!
所以除了当初是和那个掌柜的,被迫之外,没有其他了。
沦落至此,可以说她是作死,也可以说她是被迫。
如前面所说,性格决定命运。
第128章 雪夜
身材高大的顾永昌,扶着老人,低头走进明显矮一些的木门。一抬头,见一点油灯照耀,堂屋正前方,端端正正摆放着一个木佛像,木佛像一旁,一个像框,嵌着一张从报纸上剪下的相片——虎娃亲吻顾维崧脸颊的“温情照”。
又有一个铜香炉,插着几枝香。
他想到虎娃刚刚的话:“姥姥天天在照片面前念佛,说是佛祖保佑顾家老爷少爷太太小姐们长命百岁!”
童言无欺,他呆呆地站在佛像与照片前。
这段时间,他不是第一次被当作“大汉奸”来追杀。此前几番找当初的所谓“老朋友”试图求帮忙,见了面,诸多“老友”待他态度简直“丰富多彩”——
有客气后说家道艰难无力帮忙。
有待人热情说什么既然上海已经是日本人的了他当初既然帮了攻城日本皇军那么大忙如今怎么不求日本人去?
有明面上说一定帮忙,结果一转身找来什么“爱国人士”来“惩杀汉奸”!
……
如是几番,顾永昌再不试图接近当日称兄道弟的那些“老友们”。
在一次因衣冠楚楚被认作“大汉奸顾永昌”后,他索性扮作了如今上海街头随处可见的难民!不再去接近任何一个所谓的“老友”,只一心寻找唯一的亲生儿子顾维楠。
妻子和结拜兄弟双双背叛他;
昔日的诸多老友在他落难后没一个“念旧情”,以至于想要暗算他!
顾永昌一度以为在这个世间,再无他人可相信。却不曾想到——
当初只为图“善名”去济困扶穷,到如今,这对几乎被他遗忘的祖孙,竟然成了他落难后,唯一肯出手援助的!
……
顾永昌呆呆站一边,半天不说话。
余氏在旁不明所以,明显有些手足无措,回身弯腰,拿块布擦着桌子椅子,边擦还念叨道:“这房子又小又旧的,桌子椅也都是旧货。唉,这地方,可怎么让顾老板落脚呢。我就擦擦,擦擦……擦得干净些了,顾老板您不嫌弃,就先坐坐!”
顾永昌转身,突然一把拉住老人的手,制止她再做这般“下人的活计”,然后,突然双膝点地,跪在了老人面前。
余氏惊吓得目瞪口呆。
跪在老人脚下的顾永昌,抬起头哭着对老人讲:“二位大恩大德,我顾永昌今生今世,定当涌泉相报!”
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一月初,顾维崧恢复了自由。
他立刻奔去寻找妍儿和枫,在两人原本租住的弄堂没能找到,又很快得知妹妹一度“伴随”在日本领事三浦敏夫身边。
得闻如此消息,如雷轰电掣一般的顾维崧,半晌镇定下来,乔装改扮,到三浦寓所附近设法打听,打听得妹妹早在半个月前“离开”。
母亲妹妹都不知下落……
胡子拉碴的顾维崧,独自彷徨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回到昔日的顾公馆,“碰碰运气”。
顾公馆已经被查封。
他在怀中揣一把□□,乘着夜深人静,翻墙而入,又顺着阳台爬入自己的房间,没敢开灯,只顺着桌面一摸——指间洁净,竟然没有摸到灰尘!
顾公馆查封已久,都说顾家上下早已“树倒猕猴散”。这个房间,竟似有人打扫!
轻微的脚步声。
顾维崧猛转身,举枪对准——见衣柜后,转出一个男子的身影。
“大哥,是我!”熟悉的声音。
顾维崧仍然没有放下枪,虽然他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二弟顾维楠。
躲在衣柜后的顾维楠,向前两步,面对枪口,又站住了,焦急道:“大哥,是我,我是你弟弟顾维楠!”
顾维崧终于放下手中的枪。
顾维楠突然冲上前,一把抱住大哥,在他肩头哽咽道:“我在上海一直找不到你,就只有回来,回到这里。这段日子,我就一直藏在大哥的房间,就这么一直等——等待着,大哥的归来!老天有眼,终于让我等到了!”
他已经哭出了声音,完全不顾大哥手中的枪,抵在他的身上。
顾维崧将抵在他肋骨间的枪,收回,别在腰间。低声道:
“你为什么不离开上海呢?离开上海,到个比上海太平得多的所在。”
“可是我在世间,也只有大哥一个亲人了。”顾维楠低声道。
顾维崧听此言,半晌,才又道:“不是还有父亲吗?其实你也可以找父亲的,毕竟你是……你是他的亲生儿子!”
“可他哪里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了?”顾维楠扭脸,道,“其实在几个地方,包括这里,我都看到过父亲。听人说他在找我,可是我不想见他!从小到大,他又何曾去真正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到如今,顾家落难了,他反而来找我……却又何必呢!”
他的声音,已经是明显的苦涩。
顾维崧在黑暗中默不作声,心下已经明白:面前这个从小到大都只喜欢粘着自己的弟弟,至今都不知道他才是顾家唯一的男丁血脉!
倘若被父亲找到他,自然会设法带着他到香港,继承顾家最后的大笔财产——整箱的黄金!
足够的资金,只有被有能为的人用到,才能设法“转化”成足够的权势,足够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
顾维崧只觉得腰间的枪,上满镗,贴着皮肉,都快被捂热了!
浑然不觉的顾维楠,突然扭头看窗外,指着窗外,回头对大哥道:“看,下雪了!”
寒冷的冬夜,余氏剧烈咳嗽着。
寄居此处的顾永昌弯腰小铁炉里填着煤块,又回头将虎娃拉一边悄悄问;“你姥姥怎么不去看个好大夫呢?”
虎娃如实回答:“姥姥说,看个好点的大夫,要花好几块银元呢,姥姥说家里没这些多余的钱。”
顾永昌半晌无言,然后对虎娃道:“我出去一趟,今晚未必回来了,你和姥姥不必等我。”
穿着破旧棉袍的顾永昌,就此匆匆出门。
自从当日入狱,顾公馆一度遭搜查,乃至于最终查封。日本人攻下上海城,也无人再过问此事。顾公馆内外,早已无人看守。顾永昌索性悄悄潜回公馆,将整箱的银元和几根金条藏在了公馆一个角落里。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谁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