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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永昌回到卧房。
黄薇澜冲他笑道:“刚才你说的,我都听到了。在感情之事上,崧儿果然有眼无珠。”
“任谁看,谁都会说是咱家崧儿有眼无珠。可问题就在于……他非要这般有眼无珠,别人还真没奈何。那位白小姐,出身大世界歌女不说,还来历不明。这样不明不白的女子,怎能做顾家的长媳?”顾永昌摇头道,“可她偏偏成了许炳元公开认下的干女儿,如今全上海都知道她攀上了许家大靠山。像咱们这样在上海不高不低的中等人家,自然拿她没奈何。”
“老爷是在后悔当初没有趁她还只是大世界歌女的时候,下狠手?”黄薇澜笑道。
“太太你真是想太多了。”顾永昌看一眼太太,正色道,“我可从来没有说过类似的言语,你最好不要无端猜测。”
“也罢,果然是我想多了,确实是我无端猜测。”黄薇澜笑一笑不言语了。
夫妻多年,对方心里想什么,她焉能不知。
将他不能轻易道出的心中所想道出来,也确实容易犯忌讳。
黄薇澜不再多言语,只在心中暗暗盘算。
两天后,只有两个人的所在。
黄薇澜开了口:“找个法子,弄死那个白蝶菲!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要隐秘,不能让人怀疑到顾家头上。也不能让老爷知道。”
成守坚明显为难:“她现在已经是许家干小姐,身份大不同。这事出来,只怕许家不会善罢甘休。真要彻查起来,难保不会查到顾家头上。”
“所以就要你施巧法子,借刀杀人。前两天不是周家的少爷因为接近白蝶菲先在网球场吃了亏,回周公馆后又被自家老子打了一顿施了家法。以这位周少爷的性子,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早晚还要找白蝶菲的晦气。你只要等待周少爷的动作,然后关键时刻隐在暗处帮周少爷一把……这样即使白蝶菲死于非命,许家也只会查到周家头上,怀疑不到顾家。要知道,这位周少爷的无法无天式混帐在全上海出了名的。倘若说周少爷的混帐害死了白蝶菲,也完全在情理之中。做得巧妙一些,自然能够天衣无缝。”
“太太果然想的好法子。”成守坚赞道,又试探着问,“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人死呢。虽说她确实挡了大少爷和许大小姐的姻缘,可是……也不一定非得把人弄死吧。”
“你还是这般胆小怕事。”黄薇澜冷笑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她的眉目之间,像一个人?”
“谁?”成守坚疑问。
“陆玉娥!”黄薇澜咬牙道,“当日在许老爷寿宴上,一开始离得远,她又戴着面网,看不清,我还真没看出来。后来许老爷带她到我们顾家面前,当时已然摘去面网,面对面我才看清楚了,那眉眼,还真有五六分像陆玉娥年轻的时候。我曾试探过老爷,老爷却完全没认出来。嘿嘿,许多年过去了,就是当年的陆玉娥站老爷面前,只怕老爷也认不出了!老爷就这般……这般……嘿嘿,记性没那么好呢。这个女子,来历不明,偏又几番接近崧儿。我是真心怀疑她……她……她就是陆玉娥的女儿!”
“陆玉娥的女儿?”成守坚不禁抓起头发,“当日,我带着人,亲眼看到陆玉娥的女儿乘坐的马车摔下的断崖,那么高摔下去,连着马车一起摔下去,下面河流也急。我还亲自带人开枪将卡在河道里的马车打成马蜂窝。接道理,人应该没活命的可能,”
“没有活命的可能?”黄薇澜盯着成守坚的眼睛道,“你亲自下断崖查看了吗,你亲眼看到她的尸体了吗?你连她的尸体都没有看到,你怎么能断定她一定没有活命的可能?当日明明是你疏忽,但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倘若她真的是陆玉娥的女儿……再在许家的庇护下真正接近了咱们顾家,那可真是后患无穷。借周克慎之手,杀掉白蝶菲。到时候,就算许家查起来,只会怀疑到周家头上,而不是顾家!”
面对黄薇澜的目光,成守坚再也无法拒绝,只有低头,答“是!”
“还好。”黄薇澜点头道,“还好有一位够混帐够能闯祸的周家少爷。接下来,你只要盯紧周家少爷,等这位周少爷出手的时候,你再在暗处设法推波助澜——帮周少爷‘报仇’成功就是了。”
成守坚再次答是,领命而去。
不多时,回到顾公馆的黄薇澜,蹲在玫瑰花圃前,在一片泥土中又添上一捧腐土,冲着面前的腐土冷笑道:“陆玉娥,你生前就斗不过我,死后也休想!就算你女儿侥幸活下来妄想向顾家复仇,她也别想能逃得出我黄薇澜的手掌心!”
公馆上下,除了成守坚,没有人知道这片她一直精心培育的花圃下,埋了九只女人的断手。九只断手,九个不同的女人,第九个就是陆玉娥!
另外还有九只玉镯,戴在这九只断手上。这九个不要脸的女人,既然都喜欢戴那些价值不菲的玉镯,就让她们……她们的手离开她们的身体后,也能戴着玉镯长眠花丛下、腐土中!
冷冷的月光下,黄薇澜蹲在大片腐土掩盖的花圃前,无声无息笑了很久。
第二天.
位于荒郊的打靶场。
顾维崧将两团棉花塞进了白蝶菲的双耳,然后伸手,将她的胳膊轻轻向上托,矫正动作,开口道:“对,就是这样,瞄准靶心,开枪。”
白蝶菲握紧手中的勃朗宁,对准远处的靶子,砰砰砰接连三声枪响,打出的三颗子弹,一颗从靶子上空飞过,一颗打在靶子边缘上,还有一颗打中靶子——却也离靶心一指宽距离。
“学了不到两天,对姑娘家来说,已经算不错了。”顾维崧取出白蝶菲耳中的棉花团,冲她笑道,“看你打靶的样子,其实还真不像是初学者。”
“小时候曾随父亲上山林打猎,摸过□□,还打到过一只野兔。倒没想到,多年过去了,当年摸□□打野兔的感觉,依稀还有。”白蝶菲神色自若道。
“还第一次听你说小时候家里的事。”顾维崧小心问道,“听口音,就知道你不是上海本地人。你家乡何处?方便说吗?家里可还有什么关系近些的亲戚,没想过把他们接到上海来住吗?倘若有白家亲人来上海,需要用得着我顾某人的,尽管开个口就是。”
“过去的事,家里的事,我不想再提了!”白蝶菲咬牙道。
顾维崧不作声了。
他当然暗地里从余经理那里打听到“父亲欠债吞鸦片而死,母亲惊吓而亡。白姑娘被债主卖给老财主做小侥幸逃出,曾经定下的在省城里读书的未婚夫也不顾信义另和女同学相好不管她生死。”
其实这套说辞,顾维崧并不相信。去大世界的姑娘,十有八九会故意将自己身世说得很可怜。除非是傻子才在刚刚进大世界这般所在,就将自己真实身世来历一五一十和盘托出。
白蝶菲这样的聪明人,在大世界所言身世十有八九是胡编乱造。而那个很可能是唯一知道她真实来历的祝姓女子,如今已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过看她神情,倒是的确不愿意说自己真实身世来历。
所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家中真有什么不堪的过往,她不愿意说,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方才冒犯处,还望白小姐见谅。”顾维崧微微欠身道,“我看时候也不早,不如先送白小姐回去。”
其实天色还未黄昏。
白蝶菲欠身还礼,客气道:“那就有劳顾大少爷了。”
汽车驶向回城的方向。
车内,良久沉默。
顾维崧终于开口:“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顾大少爷请讲。”白蝶菲干脆利落回答。
“就是,”顾维崧握着方向盘咳一声,道,“就是想问……你果真有个背信弃义的未婚夫?倘若真有这样的人,告诉我他是谁,如今在何处,我会帮你教训他!”
没有回答。
(顾维崧问这个话题,其实只是想借故探问一下她的真实身世来历。然而——)
他从车镜中看她的脸,见她竟然已是神色凄楚。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汽车突然停在路边。
顾维崧回头,盯着白蝶菲的眼睛问:“果真有这样一个人?告诉我,他是谁?”
“没有什么未婚夫,根本没有!”
“进大世界时说的所谓身世,当然是事先编造好的。我怎么可能将自己的真实身世来历在大世界说得恁般明白?”
“我爹是个老好人,遭多年的老友骗,被骗了一大半家产还替人欠一大笔债,他没法还债,想不开,就喝□□一死了之。那年我才七岁。”
“我本来还有个哥哥,但养到五岁就早夭了。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娘。我娘被那些债主逼得急了,抱着我要去跳河,是被村里人死拉住的。家里的几块地,以及所有值点钱的东西,全被债主们拿走了,包括几件能过冬的厚衣裳。我娘将最后一件厚衣裳裹在我身上,她自己着了风寒,就咳血死了。”
“白家那些宗族叔伯老太爷,明明是怕被债主缠上给自己惹麻烦,却说我一个丫头片子不值钱,就作主要把我送给一户石匠家做他家儿子的童养媳,得的钱再应付那些债主。”
“后来我逃出来,运气好,遇到好心人坐他的马车,到一小镇。车上人真的很好,问清楚小镇上有一位来自英国的修女嬷嬷专门收养被遗弃的孤女,就把我送到嬷嬷的小教堂。”
“小小教堂,有二十多名被遗弃的中国孤女。嬷嬷最喜欢我,说我是最聪明的孩子,不仅教我英文,还教我洋式女红和算术,甚至还有弹钢琴和西洋式的基本画技。她又说我们这些孤儿是中国人,不能只读英文不懂中国文字,就按当地习俗备了钱礼亲自带我们到小镇上唯一的前清秀才那里,读了两年私塾。所以其实我也不是教会女中的,我懂的英文,都是跟着圣母一般善良的修女嬷嬷学来的。”
马路边,白蝶菲坐在一块石上,慢慢说着,已然泪流满面。
顾维崧望着她,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作伪。
白蝶菲虽说在“编造身世”,但想到父母的惨死和待已如母的丽莎嬷嬷的去世,眼泪是不自禁的往下流。
言语内容虽说基本为假,但感情却是真的。
真挚的感情,悲伤的眼泪。即使是顾维崧这般精明的人,在旁也难以分辨出真伪。
说到伤恸处,白蝶菲伸手擦眼泪,顾维崧递给她一块手帕。白蝶菲以手帕擦泪,很快浸湿了大半块手帕。回头望向顾维崧,见他还是默不作声望着自己。含泪道:“我竟然说了这许多,让大少爷见笑了。其实……从小我就是个父母双亡的野丫头,倘若不是当年运气好遇到好心人再得遇一心为善的修女嬷嬷,如今的我,还不定流落何处,是生是死都难知。”
说到“是生是死都难知”,白蝶菲不禁眼泪流得更多。
当初在断崖下,抱着一棵歪脖子树几乎没能支撑住……倘若不是陈兆轩及时赶到下崖再背自己攀上……如今的她,定然已是“生死难测”。
“如今你的谈吐修养,分明已然胜过上海多数名门闺秀。你又何必执意纠结于过往?”顾维崧在旁终于开口,又抬头看一眼天,眼见暮色将至,站起来道,“时候真不早了,我先送你回去。”
白蝶菲站起,攥紧手中半湿透的手帕,低头道:“大少爷的手帕……被我弄脏了,我回去洗干净了再还给大少爷,可好?”
“那就有劳白小姐了。”顾维崧倒也没客气推托,点头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白蝶菲的真实身世之谜,以后会慢慢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