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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过一次失误,苏童再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又被绑了起来。这次连马希尔都不可怜她,低着头,一双眼睛鹰似地盯着他。
他脸上有几处青紫,嘴角肿着,是被人打过的痕迹。
苏童木木望了会儿,说:“真对不起,马希尔,我不是有意要跑的,事实上,我没想要跑,我只是……”
马希尔说:“你认识那孩子。”
苏童点点头,眼睛又开始痛:“我认识,他叫拉比阿,是一个很可怜的孩子。他在我工作的地方卖土豆,生意很不好,但他一直没放弃。他没有父亲,只有一个行动不便的母亲,现在他死了,他母亲也活不长了。”
马希尔起初没说话,许久,说:“我们这儿这样的孩子很多。”
苏童捧着脸:“你们为什么要绑来他,他是你们的同胞,你们绑我们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绑来他?”
马希尔将坐在屁股下头的那从草拨过来,又拨过去,最后索性闷闷不乐地抽出来一根,一节节地拔短。
马希尔说:“总有用的。”
苏童不依不饶:“什么用?”
马希尔又不说话。
苏童加重了语气,说:“那是人啊,生下来是为了生活的,你们要把他们当成东西,从那里绑到这里,现在他都已经死了,还有用吗?”
马希尔突然火了,站起来,说:“你管的闲事太多了,先想想你自己。”
苏童一阵冷笑:“连我一个外国人都知道管你们这儿的闲事,你们自己却连自己的同胞都不在乎。”
马希尔气得很,一张脸更黑,月色下,眼睛都冒着火光:“你先等你同胞来救了你再说吧!”
可这话更怄人,她的同胞是要来,一亿的天价他们都愿意出,还伙同了政府军,要将他们一举剿灭。说不定还有其他雇佣的势力,正从他们不知道的方向渗透而来。
马希尔心堵,在这房里转过来转过去,月色下的影子影影绰绰,可越走越冷静下来,又走回头,坐到苏童身边。
他低下头,说:“我来也是想挣点钱,我想好好地活下去。”
苏童神色一闪:“活下去?”
马希尔说:“对,我也有父母亲,有一个愿意跟着我的姑娘,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我们没有钱,大家吃不上饭,快饿死了,我出来,挣点钱。”
苏童说:“挣了钱以后呢,回去?等你没钱了,又要回来做这一行?”
马希尔说:“你见过我们这儿的沙子吗?”
“什么?”
“我们这儿的沙子很粗,比不上你抓起来,仔细地看一看,其实里头很多是死去的珊瑚,还没被完全风化,你一脚踩上去,硌得脚底板都疼。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苏童一时没反应过来,摇摇头。
马希尔说:“我们这儿原来是海,几经轮转,海水退去了,成了陆地,却留下了一地的珊瑚。这在你们中国人有什么说法吗?”
苏童说:“有,沧海桑田,只不过是你们这儿成了沙漠而已。”
苏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懂了,问:“你是不是想挣钱给自己买一张船票,你要横过这片海峡,你想背井离乡,去对岸的国家?”
马希尔点头。
苏童说:“多少钱一张票?”
马希尔伸出八个手指。
苏童说:“八千美元?”
马希尔又点头。
苏童说:“比以前贵了,我来的时候,看到过报道,三四千就能上船。”
马希尔说:“八千是豪华座。”
难得的一个幽默,很冷,环境又差,苏童和马希尔还是忍不住笑起来。
彼此心里都知道,所谓的豪华座,也不过就是一架性能稍微好一点的充气筏。
人坐得多一点,海上风浪大一点,还是要翻船,要死人。
苏童说:“不行,不行,风险还是太大了。”
马希尔却说:“我连故乡都不要了,风险?”他仍旧笑着。
苏童感慨:“可你挣得是血汗钱,别人的血混着汗的钱,你去了另一个国家,哪怕涅槃重生洗尽铅华,但能寻到内心的宁静吗?”
马希尔咬牙:“你闭嘴。”
苏童大抵能懂这种人濒临绝境却不畏危险,渴求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理。
人不到最后一刻,往往不知道自己的求生欲有多强,即便是心里知道不应该,又有千万重道德约束住自己,要你死,你还是想蹦跶两下,能多熬一天是一天。
苏童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和一个绑、架分子达成共识,感同身受,一切的束缚和诘问都奈何不了她,她只知道这一刻的自己是既痛恨又同情这个人的。
而自这份扭曲的同情里,苏童忽地豁然,说:“马希尔,你想不想既不沾染别人的血,又能挣到船票的钱?”
马希尔看向她的眼睛忽地一亮。
苏童左顾右盼,和一切防备着不愿被发现异样的人一样,哪怕屋里只有两个人,仍旧很谨慎地压低声音,说:“你带我走,我给你钱,不仅仅是船票,我还可以给你一份钱留作以后的生活用。”
马希尔起初很激动,听着听着却一再摇头,说:“不行,不行。”
苏童说:“行的,一定行的,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儿。你知道赎我的那个人吗,他很有本事,也有许多办法,你只要联系到他,他会将一切都做好。”
马希尔还是摇头,说:“他们会杀了我,你下午没看到吗,他们会杀人,他们连孩子都不放过!”
苏童还要说话,他忽然就很严厉地做出个中止的手势。
苏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可知道这种事不能急于求成,非要当事人自己想清楚了才行,就压着砰砰跳的心脏,忍住满腔的话。
马希尔又开始在房里踱步,半晌,他忽然来问:“你想不想去看看下午的那个孩子?他就被放在隔壁。”
夜已深,外头只有零星守卫的人,脚步声拖沓又沉重,一听就是站着打盹了。四处也没有灯。
马希尔怕苏童会跑,仍旧绑着她的手,但给她腿上的绳子松了松,留出勉强能走的一段,教她只能小碎步地前进。
隔壁房里也黑着,几乎不算是一间屋子,塌了半边,月光毫无遮拦地照进来。
拉比阿的一张脸,灰白灰白,血迹已经被擦干净,月色之下,居然让人产生一种他只是睡着的错觉。
只是房间里的气味骗不了人,越走近,那股让人作呕的气味就越重。苏童不适的反胃,还是控制不了一路前行的脚,直到站到他跟前。
他两只手垂在身边,手上满是血和泥土的混合物,男孩是如此的纤瘦又弱小,此刻腹部却微微隆起,将衣服撑了起来。
苏童说:“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马希尔说:“你听过人体炸、弹吗?”
苏童脑子又轰隆隆地叫起来:“藏在他肚子里了吗?”
马希尔声音低落:“腹腔被掏空了,好塞进□□。”
“马希尔,你们这儿人人都信仰真主安拉是吗?”
“是,安拉创造了宇宙万物并且养育全世界。”
“他那么厉害,为什么没有来救拉比阿?”
“……”
苏童觉得自己在这地方,一秒都待不下去。
他们再次回到隔壁,苏童双手环住膝盖,抱紧自己,努力想将脑中的那副画面赶跑。
那股气味却融进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时时散发出浓烈的恶臭教她一阵阵作呕。
马希尔忽然问:“你是怎么知道尼斯的?”
苏童说:“那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了。”
☆、Chapter 59
真是很久之前的一段故事,加上新过去的这一年,不多不少,已经整整走过去了十三年。
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丫头,刚学外语没多久,背着她那十斤重的大书包,一边走一边背apple和banana。
她爸爸放了短假,白天在家做饭打扫,一日接送两回,到了傍晚放学时分,总是骑辆自行车早早地在门外等她。
她像个快乐的小乌龟,脑袋埋在书包下,坐在自行车的大杠上。每过一段小坑,他爸爸用阿语,声音高昂地说:小心屁股咯!
这一日下午却不一般,爸爸坐着辆大众桑塔纳而来,等她的时候倚在车门外,瞧见脑袋一点一点的苏童,挥挥手,说:“童童!”
爸爸帮她卸下书包,让她坐到后排座位,她一脸天真地问:“爸爸,你为什么坐上这车子了。”
爸爸没打算要立刻回答,前头开车的司机嘴快得很,说:“童童,你爸爸他啊,又要出差了。”
晚上爸爸带她去吃了一顿肯德基,点的儿童套餐里送了一个陀螺,上头有只身子老长的汤姆猫,一转起来,汤姆追着尾巴跑。
苏童吃不了两口就喊饱,一个人在桌下玩陀螺。
爸爸喊她她没应,直到妈妈推门进来,带着一身寒气将她抱起来。
分别的时间来得这样早,她往妈妈肩头一趴,就开始流眼泪。
爸爸绕过来看她,按着她左右乱动的小脑袋,说:“童童,爸爸这次答应你,一定能早点回来。”
苏童满脸泪,抽抽搭搭问:“有多早。”
爸爸皱了皱眉,说:“很早。”
“你能答应爸爸好好念书吗?”
“我念书很好。”
“还有阿语呢?”
“我天天都在念。”
“会发弹音了吗?”
“……”
爸爸揉开她刘海,擦干额头上细密的汗珠,说:“下次回来,你念给爸爸听。”
他温柔地笑,一扬眉,一举手,发出一连串又响又漂亮的弹音,拖得又长,调子又高,像街口挥着扇子卖羊肉串的外地人。
苏童破涕而笑,拿手去捂爸爸的嘴,他哈哈笑着来捉,送到嘴边亲了又亲。
回到现实,马希尔问:“你爸爸也是个记者?”
苏童摇头,说:“不,他是个阿语翻译,阿语比我说得好多了,人又聪明耐劳。那时候国内兴起英语潮,能说好英语已然不易,更别提到今天都很冷门的阿语了。因为这个,爸爸是个香饽饽,但工作也局限,跟着国内的工程队来你们这儿合作搞基建,经常一出差就是大半年。小时候忘性大,刚刚熟悉了他就走,等他回来了陌生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叫爸爸。”
马希尔说:“孩子都这样。”
苏童说:“就是那一次,他出来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他们在这儿的工程队遇袭,好几个人都送了命。”
马希尔说:“你爸爸难道也……”
苏童说:“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勉强找到几个人不完整的尸体,剩下的就都报成了失踪的,可能是被掳走了,可能是自己逃跑失散了,可能是那炸弹太厉害,把人炸得一点不剩了……可能性有那么多,但我爸爸是真的没了。”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过消息,再也没回来过。就像大海中蒸腾出的千万水汽中的一小个,摆脱这束缚之后,便谁也不知飘向了哪一方。
明明理智告诉她,那种环境里,爸爸不可能坚持得了太久,但她心里的某一处还总是幻想着,他或许还活在这世界的某一处,可能残了,废了,失忆了,回不来了,但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人只要活着,有口气在,就会有希望。
打破她这一切美好愿望的,是她母亲两年后提交父亲死亡的那一纸申请。
她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体谅她母亲一个人养育她的艰辛,这份体谅一直蔓延发酵,直到他们搬入新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