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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家里的两个男士已经痛哭流涕到无法自抑,所以从医院回来,大半夜的是耿梅一个人给耿梅妈擦洗的身子。不知道灵魂的份量有多重,但肯定很重,耿梅一边干活一边胡思乱想。缺了一口生气后,耿梅妈整个人小了一圈,耿梅把她挪进冰棺,也不需要别人帮忙。而耿梅妈躺在里面,也难得地露出了慈祥。
遗照是从多年前一张工作证上翻拍的,那时的耿梅妈还年轻,梳着两只小辫,微侧着脸,大眼睛圆脸,笑得露出八颗牙齿。即使按现在的眼光来看,黑白照上的耿梅妈也可以算是漂亮的。
按规矩亲人要守夜,耿梅坐在厅里折纸绽,享受白天没有的清静,冰棺就在身边。半夜起来上厕所的徐琪琪过意不去,过来陪她聊几句。
“二妹,你怕不怕?”一灯如豆,遗照那么大,高高地俯视她俩。大热天的徐琪琪起了鸡皮疙瘩,她抚了抚手臂,靠近耿梅,小声地问。她真心怕声音大了,会把睡在棺里的人惊起来,“本来应该替你,白天你挺累的,晚上还不能休息,就是我胆小,让我一个人坐在这,我怕我……”
房里不是没人,就是睡着了。耿希白天哭得很累,傍晚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连饭也没吃,当中一次都没醒过。耿梅爸身体不好,激动之下呼吸不畅,去了医院挂水。
耿梅摇头,“没事,你去睡吧。”耿梅妈活着的时候,在背后没少说过徐琪琪的坏话,徐琪琪没为这闹过,已经算是好媳妇了。又不是亲生的,凭什么叫徐琪琪做亲生儿女才应该做的事。
“我陪你说会话。”徐琪琪一直很喜欢耿梅,书读得好,脾气也好。“陈立什么时候来?”
“估计明天下午,赶得上后天出殡。”
“可惜妈这一去,害你们一年里不能结婚。”
也不急,耿梅抬眼看了眼冰棺,如果当初耿梅妈没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嫁了人,还嫁的是个穷人,日子会不会好些?
徐琪琪跟着看了眼,还是怕,她迅速移开视线,真心真意地夸道,“秋天你是研究生了。了不起,我认得的人里只有你最有文化。将来军军上学,还要靠你多教教,像他爸跟我,都是笨死虫。我经常对军军说,要像姑姑那样有本事。”
被嫂子夸得像朵花似的,耿梅有些难为情。她垂着头又折了几只锭,“哪里,念了这么多年书,也没啥钱,接下来两年又是往学校送钱。”
“这是投资,总好过你哥只会糟蹋钱。”徐琪琪朝房里看了眼,压低声音,“有空就去玩牌,玩就玩了,嘴上不带把门,老是让我爸妈看穿,也不管我夹在里面难做。”毕竟是不习惯报怨的人,她说了两句话题一转,“我妈可喜欢你了,今天一天的功夫老跟我说你好,说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她闭眼也放心了,年纪虽然小,做事周到,比男人还当得起家。”徐琪琪嘿嘿笑道,“还说宠坏我了,不知道将来怎么办。”
真是百无禁忌,耿梅虽然没笑出声,但唇角也向上弯了弯,换了在耿家,虽然人人早晚会死,却是不许提这个字,说了就等着挨骂。
徐琪琪陪耿梅聊了会天,自觉已尽到长嫂的责任,满意地打了个呵欠,“我困得不行了,我叫你哥起来替你会。”
“不用。”耿梅制止她。徐琪琪本来也是客气两句,谁知道耿希被叫醒后会发什么浑,“那我再睡会,等缓过这股困就来替你。”
耿希也好,徐琪琪也好,耿梅都没指望过。疲惫和困顿好像都去了远方,她折锭,每过两三小时换柱香。到凌晨四点多,天际透出亮色,屋外的墙壁蒙上淡淡的曙光,耿梅抬头,和墙上的照片来了个对视。
她不怕她了,她只替她难过,老天爷给过她年轻健康还有美丽,但她通通浪费了。她是女性,却没有善待自己的女儿,只有儿子才是她的希望。
耿梅坦然地看着她,放心,女儿会活得很好。
面颊上发痒,耿梅伸手一摸,才发现泪流了满脸。真不明白难过些什么,她无声地骂了自己一句,骂完才意识到,居然是母亲经常挂在嘴头的那句。不管有多抗拒,骨子里她和他们是一样的。
飞机误点,陈立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其他人去了吃晚饭,家里剩下耿梅一个,她领着他在灵前鞠了三躬。
行完礼,陈立把耿梅搂入怀里,久久地不说话。
耿梅轻轻挣脱,退后一步看着他,“怎么了?”
陈立再次拥她入怀,“只是想安慰你。”
耿梅顺从地任他拥着,环住他的腰,感受着他的心跳和温度。睡意慢慢弥漫开来,她倚着他挤在一张椅子里睡着了。
第二天出殡,耿希捧着照片走在最前面,耿梅作为女儿紧跟在他后面。远亲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路哭着。说是哭,不如说是唱,反复念叨着两句,“珍妹啊我不舍得你,你怎么就去了呢。”她们还时不时鞭策耿梅,“二妹,哭啊,越响越好,你娘听着呢。”
耿梅哭不出,然而更多的人来催促她,“二妹,快点哭。”
不就是哭吗,人生可哭的事情未免太多了,耿梅眨了两下眼,眼泪滚滚而下,比谁的泪都多,比谁都悲伤。反而又是这些人来劝她,“喊两声就可以了,哭得太厉害会伤眼睛,你娘看见了会不放心。”
然而耿梅刹不住车,她无声的悲痛吓住了其他人。
她听到他们小声议论,“谁去劝劝二妹,这孩子这种哭法伤身体。”
可笑,那到底该不该难过呢,耿梅哭,为这滑稽的世情。不管她想不想,到了最后一刻,别人还是把她推到了小窗口,“看你娘最后一眼吧。”
从窗口看去,冰棺被缓缓送入火焰处。
耿希、耿梅从此是无母之人了。
耿希大叫,“妈!”耿梅把右拳塞进嘴,堵住差点溢出的哭喊。
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耿梅发现自己躺在树下的长椅上,头枕在陈立腿上。天空很蓝,阳光很好,这是一个跟平常毫无不同的日子,只是她还得爬起来,跟殡仪馆结账,将骨灰盒放至思亲塔;安排所有人回去,道士将作法,大家必须跨过火盆,免得亡魂跟在他们身后回来;晚上则是最后的晚饭,请所有吊唁的人吃饭,吃完饭才是真正地送走了逝者。
从此后只有每年清明再见。
作者有话要说:
VIP章节 29第二十八章
办完丧事,在陈立和耿梅回省城前一晚,全家去饭店吃了顿饭。趁耿梅发蔫没回过神的机会,陈立拿下点菜大权,刷刷几下干脆利落下了单。
先上来的有荤有素也普通,上过第二道甜品后服务员端了一大盆“粉丝”汤,小心翼翼地帮他们分到碗里。军军喝完自己的份,说味道不错闹着还要吃,耿希扬起巴掌作势,“老子还没吃呢。”军军往耿梅爸的椅后一闪,“你敢打我,我叫你老子打你。”
徐琪琪笑眯眯地看着他俩闹腾,还是耿梅爸出手拦住耿希,对服务员说,“再来一份粉丝汤。”服务员迟疑着没应,看向陈立,耿梅一个机伶,尝了口所谓的粉丝汤,顿时沉了脸,“爸,别闹了,这是鱼翅,贵东西。”
闻言耿希端起碗喝了两大口,舔唇咂嘴,“二妹你是吃惯了吧?我们哪里尝得出。要不再来一份?”
耿梅懒得理他,默默地把她的那份推到父亲那边,陈立见状把他的给了她,那边耿梅爸则把其中一碗给了军军。下棋似的忙活一阵,总算耿希在父亲和老婆双重眼神的弹压下没再嚷嚷再来一份,而军军吃了两碗终于也满意了。
这顿饭总的来说算完满,只是到餐后水果来了个不美妙的尾声,耿希挑挑拣拣吃了块哈蜜瓜,剔着牙开了口,“二妹,事情办完了,人家送的白事礼金留给阿哥吧。”
耿梅爸也一直寻思着怎么开口,没想到儿子直通通提了出来,但又不符合他的想法,着急之下没注意语气,“小猢狲,怎么也该给我,又不是你死了老婆。”
耿希不服气地说,“老娘输血的钱是我垫的,难道不该我拿?我还没说分老娘的遗产呢,家里的房子一半是她的吧?”
耿梅爸一拳头砸在桌上,咬牙切齿,“等我死了全是你的,你急个屁!”
又来了,耿梅在桌下握紧了拳头,他们从来不肯在人前给她留一点面子,整天闹着这样那样。吊唁的礼金,她苦笑,才多少钱,医药费、殡葬费哪样不用钱,花钱的时候他们病的病、身体好的则不管事,等完了为点蝇头小利又心活了。
算了,耿梅从包里拿出信封,“礼金清单和钱都在这里,以后人情往来我不管。”她转向陈立,“我们回房吧,明天还要坐车。”
耿希急道,“饭钱结了没?”
耿梅想自己真是气糊涂了,幸好餐费挂在房间的账上,陈立匆匆一览在账单上签名。那头耿希凑上来看鱼翅的价钱,啧啧连声,“那么一盆粉丝汤,1600,一个人一个月工资也就这点。”
干吗点鱼翅,回了房耿梅发作到陈立头上,“又不是应酬,家里人吃饭用得着吗。”
陈立好言好语安慰她,“难得请你爸爸吃饭,他已经老了,还能吃多少次。”
耿梅噎得说不出话,是,说起来是她做女儿的不够孝顺,也不识好歹,不懂得珍惜男朋友的好意。
“你不懂……”她忍不下这口气,要是耿希缠上来非要安排工作呢?就该手指里不留缝,什么都别漏给他,不然是自找麻烦。
陈立按住她的肩,“他们毕竟是你的亲人。”
有这样的亲人吗?耿梅扭过头,不看陈立。她知道他满脸为难,他甚至有点不耐烦。但凭什么,她懂事了二十年,连老娘都是她送的丧,凭什么责任都是她的,权利却没有。既然如此,彼此分割得干干净净,她不贪家里的,他们也别来烦她。
陈立的手加重了力气,“一码归一码,你把握住原则,怕什么,可以答应的就给,不愿意的就不给,有什么烦恼的。”
说来说去还是她不好,耿梅气得笑了,话都说得不太利索,“你以为我是你,样样分得清清楚楚,房子是你出的钱,想着一出是一出,我这个傻瓜当成了真。”
陈立皱眉,“事情过去了,不要说了。”他严肃地说,“耿梅,我们好了也有段时间,我一直想跟你说这件事,借机会说了吧。你是好姑娘,我想象中的妻子就你这个样,但你的缺点很明显。要是不改掉,我想我们的未来好不到哪。”
耿梅愣住,几乎不相信耳朵,陈立在说什么。
“你没有安全感。哪怕你对人笑,心里也不一定真的想笑。”陈立盯着她的眼睛,“我不喜欢你这样,我喜欢坦荡荡,天掉下来当被盖。耿梅,我知道你家境不好,可你在我面前不用自卑。以后我们在一起几十年,你要是什么都放在心里,小算盘拨来拨去,我没办法接受,早点分开对你我都好。”
耿梅呆若木鸡,原来他对她不满,他考虑过分手。她大脑里有无数只苍蝇在飞,嘤嘤嗡嗡影响思考。分手,她……会打回原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依靠的人,就要失去了吗?
陈立看着耿梅的嘴唇迅速失去血色,她的眼中含的泪快要掉下来了。他叹口气,“行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