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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外人,明如镜眼底的厌恶之色愈发浓郁了,他抬腿走过来,如黑云压境般的气势同时也笼了过来。
很显然,刘美玲是见识过他的威严的,瑟缩着从嗓子眼里挤出了点声音:“少爷好。”
可惜明如镜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厉声低语:“滚出去!”
于是刘美玲看了一眼月儿,不敢多做滞留,便匆匆循着那袁公子逃遁的路线,留下剑拔弩张的二人在这书房里了。
月儿能感受到这逡巡不去的压迫感,但同时她也是不胆怯的。
月儿昂着头,看着身形比她高许多的明家公子,抄起桌上的一把丝绸折扇,正抵在明如镜心窝处,让二人之间的距离,恰留了一臂之遥。
“明公子,如今没了外人,你我就没法兄妹相称了,还是保持着些距离好,我毕竟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明如镜没想到这娇小女人也会先发制人,恨得牙根痒痒。眉目间的戾气早已掩盖了他翩翩公子的风度,像极了要吃人的野兽。
他打掉月儿手中的扇子,但同时也后退了一步。
“这里不是欢场,收起你对恩客的套路。既然明家买了你回来,就希望你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尽好你的本分,别节外生枝,也别痴心妄想。”
“哦?”月儿不怒,反而挑眉微笑,“买?原来明家的大小姐是花钱买来的?这事,还真是新鲜啊。”
“你……”明如镜瞠目欲裂,伸手指向月儿,却被月儿打断了。
“明大少爷。你家花钱给孩子请过私塾先生,雇过奶孩子的保姆吧。”月儿语气不急不缓,绕着弯子,让明如镜不知其然。
“您对先生,也是这般态度么?既然都是你家花钱请来的,他教知识,我扮演角色,彼此之间有什么不同的地方,让明少爷这么瞧不起我?”
月儿敏锐地从明如镜眼底看到了错愕,趁着他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推开他的阻挡,阔步向书房门口走去。
在开门前的一瞬,还不忘莞尔回眸:“先生是教书的,而我是救明家命的。希望读了圣贤书,有新学知识的明家大少爷说话的时候也礼貌一些。别张嘴闭嘴都是欢场,您要是喜欢那,您自己住那去吧。”
月儿头也不回地下楼,但她仍能感受到后脊骨那冷若寒冰的目光一直恶狠狠地盯着自己。
下来时,那位袁公子与刘美玲正坐在一楼的沙发上,紧张地望向她。
见她全须全尾地下楼,二人都舒了口气。月儿笑靥如花,走到袁公子面前:“还得多写方才袁公子仗义直言呢,我这位长兄迂腐得很,凶是凶了点,但人并不坏。”
袁公子看起来与明如镜、韩江雪的年纪相仿,但脸上的稚气却更甚一些,想来是托了一张娃娃脸的福了,看起来也比他们更亲切些。
“小妹说哪里话,我与明兄是同窗好友,怎能不知他人品?你也不必谢我,我看见你,就想起我曾经也有位小妹,圆圆的脸蛋,煞是可爱。若不是六岁那年一场急病走了,活到现在应该与你年纪相仿了。”
月儿回以一笑:“袁公子也不必太过感怀,斯人已逝,若袁公子不嫌弃,把我当自家妹子也是可以的。”
月儿这话里,多半是客套的意味。就与改日请您吃饭一个道理,改日就是后会无期。
可偏偏这位袁公子却是个死心眼,听月儿这么一说,大喜过望,竟恢复了旧礼,拱手作揖起来:“那就见过明妹妹了。”
这句“明妹妹”热络亲切到月儿差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只能硬着头皮寒暄:“不知道袁公子怎么称呼?”
“袁某是锦东城南袁府的袁倚农。”
月儿方还灿烂旖旎的笑容骤然僵冻在脸上,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只能愣模愣眼地看着眼前与她一样带着些婴儿肥的袁倚农,眼底尽是错愕于惊恐。
“织造商袁府?”月儿感觉喉头干涩得很,声线紧张而颤抖。
袁倚农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光风霁月回道:“没错。”
月儿伸手一抵,扶住了皮质沙发的扶手,才让身体不至于跌下去。她大口呼吸着,想让胸口蹦炸的心脏安生一会,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静如常。
试探性地说:“那就劳烦袁兄代月儿问令堂令慈好。”
袁倚农仍旧沉浸在白捡了个便宜妹妹的喜悦当中,根本没看出月儿此刻情绪的波动,略带感慨地回应:“父母尽已归于苍茫,妹妹这份情谊,为兄代他们收下了。”
对于袁倚农没有了父亲,这是月儿心知肚明的。但他母亲,袁家主母的逝世,却是月儿始料未及的。
“令慈……也……?”
“是,今年初病故的。”
月儿的指甲已然悄悄抠进了白皙的皮肉之中,如天鹅般长颈也略泛起了青筋,眼角带着一抹粉红,可面色却极尽可能保持如常。
“抱歉,袁兄节哀。”
相较于月儿心底的这份耿耿于怀,这位丧了考妣的袁公子却淡然许多。他挥了挥手,示意月儿不必放在心上。
可月儿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
就在月儿极度压抑着的情绪就要临界崩溃的边缘时,明家的仆人却在这时走了过来。
“大小姐,姑爷亲自来接您了,在外面等着呢。”
看来明家的家仆尽数被明秋形洗过脑了,已然接受了眼前这位冒牌小姐。月儿借着这个由头,也正好脱身,告别了袁公子和刘美玲,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了。
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漫天尽是绯红与灿烂。车窗开着,韩江雪棱角分明的侧颜不着笑意,甚至都没有看向她,却让心底冷透了的月儿感觉到一丝她自己都不知道缘何而起的暖意。
是依赖,眷恋,还是某种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亦或是,在无间地狱走一遭,吃到了一点甜头便觉得是天堂的向往吧。
月儿上车,没有询问韩江雪为什么来接她,甚至连一句客套性的寒暄都没有。她心安理得地安慰自己,此刻身边人是她最亲近的人,他们心意相通,无须浮于表面的寒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这份理直气壮的坦然。
这份坦然,让刚刚怀揣着满腹委屈的月儿愈发收不住满心的愤懑,在这片她自以为是的港湾里,彻底卸下伪装,抽噎起来。
月儿本名袁明月,与贫苦人家卖去的瘦马不尽相同,她是城南大织造商袁锦华的女儿。
侍妾所出,却是袁家唯一的女儿。再加上袁锦华老来得女,在月儿人生的前六年里,她真切地体会过,什么叫做掌上明珠。
可人各有命数,好景并不长。月儿六岁那年,父亲病逝,家中生意自然由长子袁倚士一力承担。
大太太早已看这些侍妾不耐烦,于是袁锦华刚出了头七,家中的几位侍妾便被卖的卖,赶得赶,尽数离开了。
侍妾能卖能赶,可侍妾生的孩子依旧是袁家的孩子。
于是袁家唯一的小女儿在六岁生日那天,突然不知因何得了暴病,便早夭了。
唯有月儿一人知道,她没死,却胜似死了。她被大太太卖到了珊姐手里,从此人生从云入泥,低落尘埃。
长久以来,对于大太太的恨,月儿一分一秒都没有消减过。
她想过从珊姐处脱身,也做一回红拂女,刺杀了这恶毒妇人,却被珊姐打得差点丢了条命。她也想过挨到出阁,哪怕做了哪路军阀的姨太太,也要仗着宠爱杀了袁府的恶毒主母。
即便改名更姓,嫁给了韩江雪,月儿想要报仇的心绪却从未消减过。
十年来,每个朝夕都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然挨着活下去的。可今时今日,她亲耳听见了自己的哥哥告诉自己,大太太已然死了,病死的,寿终正寝的。
她怀揣了十年的恨意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笑话。
那支撑着她一路活下去的复仇,终究没有给她丝毫机会。
月儿泣不成声,一旁一直闭着眼养精蓄锐的韩江雪这时才意识到娇妻的不对劲,侧脸看向梨花带雨的月儿:“怎么了?回了趟娘家,受欺负了?”
月儿自然无法和盘托出心中所想,也知道自己管不住情绪在此放声大哭是幼稚与不该的,于是赶忙想要擦去泪痕,却慌乱间,找不到一块手帕。
最终,手帕是韩江雪递过来的,并没有催促再问,也没有帮她擦的意思。
月儿伸手接过帕子,指尖恰好碰见韩江雪的手指,冰冷如往昔。她的小脑袋里快速闪过一份说辞,合理地为自己怪异行为开脱。
“刚才在家里遇见了位哥哥的好友,说起了父母已逝的事情,不禁感怀。让你看笑话了。”
“笑话倒没有,”韩江雪并不太相信月儿的说辞,“只是好奇,你感怀什么?”
月儿只是胡诌了那么一句说辞,并没有想到后续要怎么你来我往,乍被韩江雪这么一问,愣了片刻。
她思忖了一下,低语细言:“父母亲人,是我们最依赖的人。他们如果骤然离世,在这世上便没有了任何依靠了,怎么可能不感怀?”
韩江雪看着她眼眸中真挚,便觉得女人的心思或许本就比男人细腻许多。看多了话本小说也要哭的,他也见过。
于是把身体往月儿旁边凑了凑,将她揽入了怀中,轻抚了几下她因为抽噎而颤动的后背。
“父母早晚会离我们而去,接下来的人生归途,只有一个人咬牙撑起来。”韩江雪顿了顿,“我们也终将为人父母,成为别人的依靠。能做的,只有让自己更加强大起来。”
月儿不知道为什么,韩江雪的话轻飘飘的,像极了叙家常,却似一把钝刀,在她心头滚过,温暖又窝心。
她扑闪着婆娑泪眼,问:“那你我呢?”
韩江雪搂着她肩膀的手更紧了些,“如果你愿意,我想活得更久一些,一直都可以做你的港湾。”
月儿自打流落到娼门,从来都没有被人这般呵护在怀抱里过。她靠着那温热得发烫的胸膛,心底无限感慨。
瓮声瓮气地问:“你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我不要你做我一辈子的依靠。我要你和我一同走下去,我们做彼此的依靠。”
“好。”
月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同受了委屈的孩童一般,依恋地一把冲进韩江雪的怀里。
她哭得痛快淋漓,像是把十年来的苦楚都付诸于眼泪,一并宣泄在了韩江雪的怀中。
她姑且相信这段美妙却并不真实的姻缘吧。
她是豪门假千金,他是帅府真少爷,月儿不知道他锵锵然的誓言到底是许给她这个人的,还是许给“明如月”这份头衔的。
但此时此刻,已然不重要了。
她贪恋这怀抱的温暖,像怀恋母亲的臂弯一般。一路颠簸,晃晃悠悠地往韩府开去,月儿竟然哭累了,睡着在三少的怀里了。
一直到了韩家,月儿才被轻声唤醒。她揉了揉睡眼,有些赧然,男人的衬衫已经被她哭出了水痕。
谁知道上面是眼泪还是鼻涕呢?他也没有嫌弃的意思。
月儿动身准备下车,却发觉身边人并没有动弹的意思。她不解:“你怎么不下车?”
“军中有许多军务要处理,这一周,我恐怕都没有时间回去了。你若闷了,便找梦娇玩吧。”
月儿诧异:“这么忙?忙到不能回家?”
她问完了这段话,也觉得自己矫情极了。军中的事务本就不该她去打探的,于是赶忙噤了声,用食指抵住了双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