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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心底默默松了口气,感觉如释重负。
低头查阅航海日志,一串串的字符在眼前混乱跳动,却始终未能看懂个中的含义。
双手撑住桌面,男人猛地直起腰身,视线又不自觉飘回到甲板上。
许衡正看过来。目光炯炯,如有火燎。
他不为所动,坦然地与之对望。
上次两两相看,她也是在驾驶室外,只不过隔得没有这么远。王航记得自己当时只觉得有趣,还让宋巍倒了杯水送出去。
绳梯已经收起,船舶正在做进港前最后的准备。有风从海面吹过,拂乱了女孩的一头秀发。
而后,她似是下定某种决心,突然大步走向舰桥。
过了几分钟,驾驶室里响起清晰的敲门声:“可以进来吗?”
王航冲实习生点点头:“让她进。”
裹挟着室外潮湿闷热的空气,那份怒意扑面而来,显得格外磅礴:“我要和你谈谈。”
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是简单撂下两个字:“等着。”
许衡愣了,原以为会有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保不齐也有个慷慨陈词。如今却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只能空怀满腔郁闷,乖乖地端坐角落,酝酿着之后的狂风暴雨。
引航员第一个上船。
身材壮硕、脾气火爆的高丽大汉,说什么都像在打机关枪,铿锵顿挫。下达某个指令时,因为没有得到他预想中的答案,忍无可忍地低吼出声,似乎很不耐烦。
王航不动声色,帮忙翻译:“他在问你船上有没有侧推器。”
年轻的三副满脸通红,正想解释道歉,却见船长扭头看向韩国人,用清晰流利的英语反问道:“侧推器和球鼻艏在船壳上都有非常明显的标记,上船前难道没有看到?如果您对船舶的基本状况都不了解,我方是否可以申请港口另派人来?”
引航员被呛得满脸通红,两只眼珠瞪得快要掉出来,最终还是扭过头,老老实实地继续指示航线。
许衡在一旁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两人不对付起冲突:釜山港的进出船舶众多,引航员常年工作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难免沉不住气。但即便如此,对大多数货轮来说,港口引航依然是卖方市场——你可以不靠岸,但不能没有引航员——所以多数人会选择忍气吞声。华海所就曾经办过几起因为引航失误造成事故,最终由船方负全责的案件。
像王航这样和对方硬碰硬,要么是脑子搭错了线,要么就是仗着熟悉港口情况,不要引航员也敢自行靠泊。
没有多余的时间供她思考分析,接下来进行到了入港最关键的停靠环节。
带缆小船鸣着汽笛驶过来,甲板上申请指示,确定何时将缆绳放下。
王航站在窗户边瞟了一眼,至多两三秒的时间。随即命令甲板部等待指示,扭头拨通机舱电话,要求调低起锚机的转速。
甲板方面还等在步话机的那一头,他让水手长见锚链挂浮筒的同时放绳,尽最大的可能地降低碰撞强度。
最后关头,王航亲自接过舵机,缓慢调校着最细微的角度。他的视线紧盯船舷,偏着脑袋向三副传授经验:“远东地区的西面潮差小,在这里靠岸时候可以动作大点。下次到越南海防,你自己试试。”
年轻的三副用力点头,一副受益匪浅的样子。
“长舟号”最终靠上岸边时,只发出了一声低闷沉重的嗡鸣,船身晃动几乎微不可感。这艘最大载重5。8万吨的远洋巨轮,以难以想象的轻妙姿态,优雅地靠泊在釜山港码头。
原本一肚子气的韩方引航员看到这里,也不由得心服口服。一扫之前傲慢无礼的态度,离船时只剩下满脸的叹为观止。
许衡第一次从驾驶室里观看船舶进港。她从未想象过这么多部门该如何协调同步,更不知道,要熟练操控如此庞大的钢铁造物,需要多少经验与知识的积累。
尽管这依然无法掩饰一个人暴君、独*裁的本质,她在心中默默提醒自己。
靠岸后,托运方的代表率先进入驾驶室。
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职业经理人,甩出一叠文件要求签字。嘴上恭谦有礼,实则逼着船方加班加点为之卸货。王航一边跟他虚与委蛇,一边给机舱里的老轨打电话,要求停机待检,准备应对。
许衡还没回过神来,海关、卫检、边防、安检的官员已经依次上船。
一大群人,就像圆溜溜的黄豆米,呼呼啦啦地从光滑的甲板上滚落开来。他们以各种借口、探入“长舟号”的每一处角落,开始港口国对待外来者最严格的监管。
驾驶室里的电话俨然成了热线,和步话机轮番作响,几乎没有消停的时候。
大厨在餐厅应付卫检的人,刚开始就遇到了麻烦:“船长,他们说大米里有虫子!”
“扔。”
“但那是我们全部的储备粮……”
下一秒电话已经挂断。
“燃油添加剂不合规怎么办?”机舱里的老轨检查完设备后,忧心忡忡地问。
王航侧首夹住听筒,冲身旁的人点点头:“等着。”
三副连忙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机舱。
步话机传来嗡鸣,接通后是宋巍略显焦虑的声音:“救生艇的滑轮卡住了。”
“用布盖上,回头再修。”
电话再次响起,接通后还是餐厅:“水槽里有蟑螂。”
“之前没有喷杀虫剂?”
“喷了。”
“冲走,让他们再找,找到了自认倒霉。”
又过了一会儿,张建新快步爬上驾驶台,满头大汗:“船尾的‘黑水管’有滴漏。”
正在与托运人清点货单的王航皱眉,头也不回道:“用东西堵起来,反正在釜山只卸不装。这两天全船停水,一切等出港后再说。”
大副得令立刻抬脚往船尾跑。
整整半天,许衡旁观着驾驶室里的忙碌。亲眼目睹船员们变身救火队员,以各种各样合法或不合法的方式应对检查。最终目的都是相同的:让货物顺利入境,让“长舟号”安全离港。
其中最让人惊叹的莫过于王航:他既要负责应对检查,又要陪货方、监理打太极,各种角色随意切换,简直堪称无缝对接。
与此同时,船上的麻烦也层出不穷:机舱的钢丝要插琵琶头、吊机没人操作、船东*突然要求除锈……
如果说之前在日本靠泊,只知道进出港手续繁琐、耗时绵长;如今坐在驾驶室里,看着所有要经历的一切——即便习惯了忙碌混乱的许衡,都难免觉得头大如斗。
到最后,她坐在驾驶室里坐立难安:别人都在辛苦奔波,只有她,居然还算计着怎么兴师问罪……真是成心给船上添堵。
小高他们作为当事人,自己都已经认罚服判,没有必要再旁生枝节。
想到这里,许衡悄默声地站起身来,准备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溜出驾驶室。
正当她将手放在门把上的手的时候,那低沉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站住。”
第16章 聚餐
王航不仅没让她走,还重新搬了把椅子放在过道边,强行安置许衡坐下。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驾驶室里依旧人来来去去,忙碌的船员们纷纷对她投以好奇眼光。
许衡满脸臊红,从未觉得如此难堪。
在华海所常年加班,一方面确实是因为工作量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天生的责任感使然。忙碌辛苦对许衡来说是种压力,更是动力,驱使着她让自己变得更加有用。
被当成闲置物品展示给大庭广众,简直让人坐立难安。
她试着要搭把手,却没谁敢接茬。
张建新和宋巍都看出王航有意整她,每次路过几乎躲到墙上去。
驾驶室里的三副是他学弟,本身又个人崇拜情结严重,更是不敢造次。
许衡试图离开座位,却被时不时飘来的冰冷眼刀恐吓,只好乖乖坐回去。
在“长舟号”上待了这么长时间,虽然也没真正帮上过什么忙,却从未像现在此刻这样,被人为地孤立起来。
他仿佛是通过实际行动、用客观事实证明:她就是个废物。
诛心啊。
许衡咬着牙,试图用目光反击那罪魁祸首。
然而,当对方不经意回眸时,她依然会乖乖收起自己的视线,将头埋得低低的,像个认真悔改的小学生。
好汉不吃眼前亏。
在船上,船长就是国王、是律例、是一切行为的准则:他说放缆绳,甲板上就得立刻行动;他让全速前进,机舱里就必须马达轰鸣;他决定将船员留在日本任由警方处置,即便律师,也只能束手旁观,哪怕受恩于人。
许衡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在她作出选择前就已经料定结果。
张建新和大厨都想救人,却不敢违抗船上最高长官的意志,只能旁敲侧击地求她帮忙。如果说许衡一开始还有些犹豫,见到船员们全都一幅唯唯诺诺的样子,便彻底下定了决心——律师的终极追求,不就是实现人人平等吗?
尽管对于小高等人来说,在日本被扔下和在韩国被赶下船,其实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釜山港业务繁忙,“长舟号”的卸货工作要持续整整一夜。
岸边早已华灯初上,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不像首尔那般繁华,却充满了热情与安静交替的独特韵味。
顺着驾驶室的窗户向外望,龙头山上的釜山塔被五彩斑斓的射灯勾勒出清晰轮廓。顺着山坡往下,一排排民居如同随意泼洒的珍珠,闪烁着或明或暗的光影,点缀在渐黑的夜色里。
码头边的街道上,已经有各式霓虹灯招牌挂起,还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吆喝声。山脚下的夜市颇具规模,看似专门服务于从远洋轮下来的船员们,能够提供美食、喝酒、唱k等各式消遣。
自从下午靠泊后,船上大部分人都没休息。大厨胆战心惊的送走卫检官员,很快又来了个电话,说是因为停水无法开伙,晚饭只能上岸解决。
王航让三副负责写报告,回头再向船东单独申请经费。
这些临时补贴不包括在工资里,是纯粹的额外收入。一般数额都会超过实际需要,对船员们而言是笔意外之财。许衡看得出来,接到消息后,大家干活的热情明显都高涨了许多。
只有她,既不算船上的工作人员、拿不到补助,又得跟着挨饿,最可悲的是还要继续接受这近乎“游街示众”的羞辱。
心里越发不平衡了。
许衡不得不承认,王航很会看人。明知道她讲义气、爱面子、争强好胜,如果强按牛头喝水,恐怕会落个玉石俱焚。所以才选择软刀子杀人:只是罚她这样坐着,就足以将女律师原本的心高气傲、自以为是磨成一滩渣滓。
到后来,各种手续基本上告一段落,港方、货方、船方先后离开。除了留人监督卸货,驾驶室里再没有往来奔波的纷繁忙碌。
许衡耷拉着脑袋,显然已经饿过劲儿了。
来接班的宋巍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解围道:“王船,你跟张大哥他们去吃饭吧,船上我看着就好。许律师,你饿了没?要不要一起?”
前半句话明显就是个借口,三副刚刚说甲板部的约好要聚餐,等宋巍来了就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