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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向线-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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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吐到最绝望的时候,心智也开始模糊,许衡恍惚开始回忆起很多不相干的事情:儿时记忆中父亲模糊的轮廓,灯光下母亲操劳的背影,工作后独自加班的深夜办公室,以及上船前赵秉承的那句“小许,算了吧。”

    如果可以,没人愿意与母体分割、与家庭脱离、失去荫蔽,独自面对人心险恶、世态炎凉。

    如果可以,许衡希望爸爸没有离开、妈妈不要生病,她能简简单单地活着,心甘情愿地做一辈子缩头乌龟。

    一边哭一边笑,身体里残存的水分被绞着劲儿地吐出来。许衡为眼前的极致晕眩而忏悔:风雨兼程并非因为选择远方,而是之于弱者,命运本身就没有选项。

    船上的引擎被发动到了最大功率,连带着舱壁都开始抖动。嗡嗡噪声震动耳膜,将痛苦推升到新的巅峰。

    许衡头痛欲裂,躺在洗手间的地板上精疲力尽,只剩下喘气的份儿了。

    这种近乎灭顶的绝望,恐怕是她这一生都不会再经历的体验。

    直到因为体能耗尽而昏迷,“长舟号”的颠簸都没有结束:毫无规律的混摇,伴随着肠胃的剧烈运动,彻底掏空了人的精神与*——这便是大海给予的最好礼物。

    再次睁眼时,天已经蒙蒙亮,窗外变成浅灰色,看起来雾蒙蒙的。

    许衡估摸着时间不会太早。

    她扶住墙壁站起身,两只脚都变成了棉花。双手伤口尽数崩裂,将纱布染成赭红色,就连额头也被磕出青紫痕迹。满脸苍白狼狈,像是被皱成一团的旧报纸,简直与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吊死鬼无异。

    风浪似乎小了点,但“长舟号”依然在上下左右摇晃。幅度没有半夜那么大,对于已经吐晕过去一次的人来说,足以感天谢地。

    她随便用清水擦了擦脸,又扎起简单的马尾,随手捞了件外套便推门出舱。

    医务室没有人,二楼的餐厅里只剩小高和大厨在吃饭。

    他们看到许衡的脸色都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给她让座。

    “许律师,你先吃点东西吧。”小高从锅底刮了点剩饭出来,又将盘子里一半的荤菜赶进碗里,揪着眉头劝道。

    大厨不善言辞,看起来就是父母那一辈的人:沉默、坚定、吃苦耐劳,像甲板上的陈年垫木,在岁月雕刻的沧桑轮廓中,饱含对生命的信念。

    他见许衡没说话,冲小高摆摆手:“她第一次出海,昨晚那么高的浪,恐怕吃了大亏。你快去找二副,弄点晕船药来。”

    勉强从七楼的房间下来,耗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许衡趴在餐桌上,连抬眼的劲儿都没有,只能勉强发出囫囵的招呼,算作感谢大厨照顾。

    小高不是第一次出海,早已克服了晕眩反应。可他清楚记得自己最初的感受——除了那些天生不晕船的人,几乎每个水手都有过这样生不如死的体验。

    听到他的汇报,当班二副宋巍赶忙掏出钥匙,扶着舷梯便要下去医务室拿药。

    站在驾驶台边的王航阻拦道:“不行。”

    宋巍知道他一贯的作风,站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

    “船长,”小高搓着手,不顾船上森严的等级纪律,试探开口:“许律师只是跟船考察,不会一直待下去。”

    王航揉了揉的眉心,将视线从仪器屏幕上掉转过来:“不行就是不行。”

    宋巍也有些憋不住:“昨晚风浪那么大,她之前还受了伤……”

    听到有人帮腔,小高忍不住僭越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子,吐得脸色蜡黄,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跟海水泡过的青菜一样,太可怜了。”

    王航抬起眼看着他,没说话,目光很冷。

    在场的人立刻知道,船长已经做出了决定。

    小高年轻,出海时间不长,很多习惯还没有养成。对于大多数的船和船员来说,船长就是“□□者”,是作出决策、监督执行、负责全船生死的人。为了确保命令得以执行,船上需要铁的秩序和纪律。

    大海不是讲民主平等和自由意志的地方。

    眼见着众人噤若寒蝉,王航也不再绷着一张脸。经过整晚高度紧张和持续压力的航行,他的体能也已经到达极限,没有精力组织团队建设、树立个人权威。

    “走吧,我跟你下去。”

    餐厅里,大厨给许衡热了点粥,正逼着她吃下去:“小姑娘,听话,晕船再难受也要吃点东西。哪怕吃了再吐都行!肠胃空空地蠕动,很容易损伤胃粘膜。”

    如果不是残存的理智提醒自己,在外人面前要保留尊严,许衡真的很想趴在桌子上哭出来。并不是为了宣泄情感或表明态度,而是纯粹生理性的需要,她如今的绝望痛苦,非眼泪无以表达。

    小高推门进来时,根本没有引起两人的注意。

    走在后面的王航懒懒出声,“不想吃就算了。反正过两天就好,饿不死。”

 第8章 放晴


    人的压力积攒到一定程度,很容易便会心理失衡。

    许衡从手肘上方看向王航,死死咬住嘴唇,强迫自己瞪大眼睛,不让泪水流下来。

    她不想表现出柔弱,却也无法改变客观的生理属性。比起因为身体不适而露怯,在人前情绪失控的崩溃显然更加可怕。

    小高问大厨有没有牛奶,想热一点给她喝。

    厨房里传出翻箱倒柜的声音,听起来像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许衡把头埋进交叉的双臂间,将自己伪装成鸵鸟。尽管这样并没有舒服多少,但至少可以不去面对那双冰冷的眼睛。

    他没有走,而是在餐桌的另一边坐下来,不再发出任何动静。

    男人的腿脚很长,收在桌面下,稍不留神便越过了边界。许衡的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牛津鞋。样式简单、用料上乘,搭配白色制服裤子,显得很有质感。

    真想踩一脚。

    船上的牛奶全都被冷藏储存了,刚启航,冰柜还没来得及打开,小高和大厨只好绕到厨房后面去拿钥匙。

    许衡勉强坐直身子,发现王航已经趴在对面睡着了。

    男人侧着脸,两只手枕在脑袋下面,眼睑微微跳动,蝶翼般的睫毛随呼吸轻颤。深陷的眼眶下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十分疲倦。

    许衡刚才光顾着生气,没留意观察。他的肤色偏深,却不足以掩饰那明显的憔悴。

    能让如此精干强悍之人疲惫,想必昨晚确实是个难熬的风雨之夜。

    胃里又在翻江倒海,幸好早已吐无可吐,许衡干脆撑起脑袋,歪着头看王航睡觉。

    船长对整船负责,平时不用值班,只在进入复杂航区时督阵:大风浪、浓雾、狭水道、进出港。表面上比任何人都轻松,却因为“责任”二字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弃船时,船长必须最后一个离开——按照航海界不成文的规定,甚至有“殉船”的传统。

    毫不夸张地说,千百年来,船长们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维护“船长”这份荣誉。

    非因此,不足以在彪悍的海员文化里服众;非因此,没有资格与浩瀚无垠的大海比肩。

    可这并不能改变人的本质,许衡愤愤地想,沙文主义、性别歧视、冷漠无情、道德贩子……王航身上的标签越多,制造出的矛盾感越强。

    毕竟,年纪轻轻就执掌一艘远洋巨轮,想来也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

    他还穿着夏季制服,手臂肌肉匀称结实,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像一颗颗贝壳似的,饱满而丰润。

    回忆起两人握手时过电般的触感,背脊再次发出熟悉的战栗。

    许衡意识到,这样转移注意力或许是个不错的方法,还省得吃晕船药了。

    冰柜上帖着封条,小高和大厨一起去找三副了,餐厅再次恢复宁静。

    她将脖子探出去一点,勾着脑袋偷看王航,越看越挪不开视线:从这个角度瞄过去,犀利的眉眼不再冷漠,相反倒有些少年的清润。也许是因为睡着了,那种强悍的气场不再,也显得更容易亲近些。

    这人小时候恐怕还是个讨喜的孩子,许衡揣测,只可惜长着长着就长歪了。

    “看够没?”

    对方哑着嗓子突然出声,差点把她吓到桌子底下去。

    当律师习惯了迎难而上、针锋相对,本能地越害怕越硬气。最初的慌乱过后,许衡脖子一梗,顶嘴道:“你要没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他勾着唇角,缓缓睁开眼睛,不再说话。

    修长的手臂环成圈,紧锢在船长制服前胸,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颀长的颈项向后反弓,左右轻摆,活动着筋骨。没有扣紧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隐晦的阴影,令人看着又是一阵失神。

    “不晕了?”王航用手掌住后颈,斜睨着眼睛看向许衡,渐渐褪去少年的青涩,恢复船长的威严。

    她不想被视作花痴,生硬地别开视线,嘟囔道:“晕,但是没东西吐了。”

    “晕船就是前庭功能紊乱,吃药只能缓解病症,起不到任何治疗效果。”那双清亮的黑瞳看过来,吸引住听众的全部注意力,“船不靠岸,你只能不停地服药,一片接一片,跟吸毒似的——然后永远不能克服晕船。”

    像是要证明他的话,紧随着一阵浪涌,许衡胃袋里所剩无几的酸水开始往外冒。她连忙冲进洗碗间,趴住水槽一阵狂呕。

    王航站起身,从保温瓶里倒了杯温水,放到案台上:“吐完了漱漱口。”

    许衡没工夫搭理他,感觉整个人再次被掏空,轻飘飘地挂在池边,却死死不敢松手。

    走廊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小高和大厨找三副签了字,拎着一大串钥匙赶回来。

    船上的伙食由“伙委会”负责,本航次轮到三副当主簿。食材的采买、记账都强调公开、透明、严格管理。即便是原材料的取用,也遵循“一人为私两人为公”,所以才需要小高和大厨同时出动。

    毕竟,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是所有船员可以均分的收入。

    “许律师,你稍微坚持一下,牛奶用微波炉一热了就可以喝。”冲进冷库里翻翻找找,小高扯着嗓门招呼道。

    王航拍了拍大厨的肩膀,低声嘱咐几句,没有多做逗留,移步离开了餐厅。

    许衡早已顾不上关心其他人——之前自以为的症状缓解,其实是缘于暂时的风平浪静。如今风浪再起,直接将其打回了狼狈不堪的原形。

    整整两天,她始终在洗手间抱着马桶吐。吐到胃里空无一物出胆汁,然后爬起来随便吃点东西继续吐。不管是液态的还是固态的,任何食物在胃里的停留时间都不会超过五分钟。半个小时一次的呕吐频率,简直让人生不如死。

    到后来,许衡往往一边哭,一边吐,一边流鼻涕,各种秽物顺着脸颊流下来,连擦的力气都没有。

    船上对她很照顾,小高每次都会专门把餐点送到房间里来。尽管吃不了多少,还是保证她随时都有热饭热菜。

    到最后,许衡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痛苦,每次都越哭越投入、越吐越卖力。

    直到第三天,突然就觉得吐不出来了。

    她尝试着不扶墙站起来,发现竟能保持平衡。胡乱塞进嘴里的食物,也变得有滋有味,至少不是还没进去就急着往外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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