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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上已经有几尺白绫垂挂了下来,随时可以让他走上最后的绝路。
所以他不急。
他还在想,为什么一个人数如此少的蛮夷部落,却能够将他,将大明——这个天下最为昌明、最为繁荣的国度——逼迫到如此地步,到底做错了什么?
如果当年李成梁杀掉了努尔哈赤的话……
如果之前就发兵剿灭这个女真部落的话……
如果各个文官武将之间不是各怀私心互相掣肘,而是奋力效国的话……
如果有这些如果的话,又何至于此!
袁应泰看着楼下红色变幻不定的火苗,一瞬间竟然掠过了无数想法。
一开始他来到辽东之后,也曾雄心万丈,可是当开始做事的时候,就发现竟然千头万绪,各方掣肘,最后什么都也没有做成。
如今沦落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袁应泰苦笑了起来。
那边张铨的消息还没有传过来,不知道他守得怎么样了?有没有比自己守得好一点,有没有比自己多杀一点建奴?
应该会的吧,张铨的能力,袁应泰还是颇为佩服的。
不过,以目前的形势来看,就算那边张铨守得再怎么好,也没有办法再挽回大局了,等待着他的也只是最终的败局而已。
最终,他也将落到和自己一样的下场——没错,通过对张铨的了解,袁应泰知道对方也会和自己做出一样的选择,以身殉国。
以身殉国。
轻轻松松的四个字,却又有多少沉重!
总兵贺世贤、尤世功,参将夏国卿、张纲,知州段展、同知陈辅光,川浙总兵陈策……突然一个个人影闪过袁应泰的脑海中。
这些人都是他的同僚,并且都在之前的沈阳之战当中同女真人力战并且殉国了。
他们都做得到,我身为督师,岂有做不到的道理?
袁应泰嘴角微微一动,扯出了一个艰难的苦笑。
早已经对自己的命运做好了觉悟的他,并不害怕死亡,但是此时他的心里却充斥着一种恐惧,一种对未来的莫名的恐惧。
从城楼下这些女真士兵模糊而又扭曲,充满了杀戮和掠夺后的兴奋的脸上,他感受到了一种恐惧,一种对“华夏。”未来的隐隐约约的恐惧。
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如果被这群人杀入了关内的话……还有华夏吗?
不知道多少繁华的城镇,将会变成一片废墟;不知道多少汉人黎民,将会变成冤魂枯骨;不知道多少华夏菁华,将会变成蛮夷腥膻?!
我等误国,以致有今日的下场,死不足惜,可是关内的大明江山,亿万生灵,到时候可该怎么办!谁来救救他们?
谁来救救他们!
只能指望朝廷接下来的督师能够力挽狂澜了,不,是一定能的!如果不能的话,就全完了!大明在关内依然有万里江山,依然有亿兆百姓,只要天子振作,三军得力,文武不贪财不惜命,何愁小小建奴不灭?年迈的大明经略无数次地告诉自己。
虽然久在朝廷的他,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可笑,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能用这种念想来安慰自己。
时间已经不多了,女真人已经大量涌入到了城中,正向城楼这边杀来,而城楼下的亲兵们虽然在勉力抵挡,但是在这些已经杀红了眼的女真士兵面前,显然已经支撑不了太久了。
也该是是时候了。
袁应泰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是在为自己,为辽东百姓,为大明朝廷的命运在概叹一般。
接着,他勉强活动起已经僵硬了身子,缓缓地朝西南方跪拜了一下,为自己和旁人的过失,遥遥地向远在北京的大明天子道了歉。
“悠悠苍天,开开眼吧!”然后,他喃喃自语,然后走到了凳子上,然后一脚踢翻了凳子。
※※※
辽东大败,辽东经略袁应泰自杀,沈阳和辽阳两座大城被建州女真占领,消息传到京师之后,却没有激起像萨尔浒之战的波澜,上下都好像麻木了一般。
按说此时朝中是东林当政,正是所谓“众正盈朝。”的时节,书上都讲,大凡众正盈朝的时节,都是国富民强,野无遗贤,四夷臣服,什么女真鞑虏都不值一提,之所以还在猖獗嚣张,想必还没有受到东林诸位贤臣大德的感化,等感受德化之后,自然不会骚扰边镇,而是会称臣纳贡。
所以这等疥藓小患也不必放在心上,尽快让当今圣主贬斥群邪,选用东林贤德才是正事。
在移宫案中东林党人出了大力,自然要酬功行赏,内阁六部都察院所有要害清贵位置都要全是东林中人。
这个事在天启刚登基的时候还好,可现在却越来越难办,因为天启天子也和从前几位天子一样,开始让自己的亲信宦官参与正事了。
从内书堂到二十四衙门办差,十年二十年历练下来的宦官们,可不是没什么经验的年轻天子,他们除了身体残疾之外,在政争和政务上比外廷这些只知道结党相斗的士人更加精通。
第801章谋反的御史
毕竟宦官们读书时间的短,大量的时间都是用在办差上,而士人们想要进入官场,读书还是读无用的四书五经,耗费了他们太多的光阴和精力。
宦官太监权重,做决定的毕竟是天子,东林朝臣在移宫案中立了大功,又靠着红丸案把政敌清扫一空,向天子陈请,天子也不会贸然驳回。
可当今这位天启皇爷却和他的祖父一样,不喜欢上朝,登基没几个月,京城内外就都知道,这位万岁爷喜欢做木工活,喜欢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就是不喜欢上朝听政。
眼见着好不容易拿到的优势就要丧失,东林党人愈发焦急,发动内外所有的力量想要扳回来,在这样的局面下,谁还顾得上什么辽东。
既然袁应泰殉国,那么先前那个熊廷弼做得不错,就再丢过去试试,反正去了辽东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这熊廷弼并非东林中人,去那边自生自灭就好。
相比于满不在乎或者来不及在乎的京师百官,王友山对辽东发生的一举一动都是万分关注。
一开始他也觉得不用太过在意,自成祖北伐之后,大明北边狼狈的次数不算少了,土木堡之变连天子都丢了,小王子、俺答这一个个草原上的霸主出现,大明一次次的吃亏,这京城被鞑子兵马摸到边也不是一次两次,大明还不是好好活到今天,那些草原枭雄死的死烂的烂,早就不知那里去了。
建州女真又是什么货色,还用这么在意吗?在万历二十年的时候还在乖乖上贡,一个不过二十万人的小部落而已,开始时候大明肯定要吃亏的,这个也是历年历次的常例,可这么慢慢熬下去,建州女真也就没了那股精气神,也就会慢慢衰败下去,十年几十年之后,大家也就会在史书中找到了。
但自称大金的建州女真打下抚顺城,打下清河堡,在萨尔浒大胜之后,却由不得王友山不重视了。
东虏女真和西寇蒙古有个很根本的不同,那就是他们不光野战能胜,也能攻城拔寨,经过询问之后,王友山知道抚顺和清河堡到底是什么样的城池,这样的坚城要塞,还是素称精锐的辽镇边军守卫,就这么被建州女真军队攻了下来,以往蒙古各部入寇,野战无人敢当其锋锐,可坚壁清野大家却能做到,都知道蒙古各部不善攻城,偶尔失陷几座城池,也是那种单薄弱小的县城。
野战能胜,又能攻城拔寨,等于大明在其面前没有遮挡,长久看或许有自己丧失锐气的可能,可现在看,不管怎么说都是大明的心腹大患。
王友山现在和兵部一干郎官吏目的关系很是不错,王友山在官场上的前途已经没有了,这个所有人都清楚的很,不过这位王御史花钱很大方,且不说经常请大家饮宴,年节礼品什么的也是丰厚的很,所求也很简单,就是想要尽快知道辽镇边事。
人有千百种,王友山这么大方,想来是不缺银子的,仕途上也是前进无望,或许只能把兴趣赚到国事兵事上了。
辽镇那边的消息也不是什么军国机密,何况守密也不会给自己有什么好处,该告诉的也就告诉了,何况谁越早说,王友山这边的报酬就越丰厚,这么时间长了下来,兵部各位都是争先恐后的透露风声。
接到消息的时候,王友山总是给个客气的笑脸,不过笑脸却越来越僵硬,辽阳和沈阳是什么地方,那是辽镇的核心之地,相当于关内各省的省会重镇,这样的地方都被建州女真打了下来,朝廷大臣自杀殉国,那么大明还有什么遮挡?
看着兵部上下满不在乎的样子,这让王友山更加心寒,自建州女真起兵来犯,辽镇已经丢了六座大城,砦堡丢失无数,总兵大将死了不下十人,参将以下不可胜数,兵丁过十万,大明的确地大物博,可也不过十几个省,又有多少个沈阳辽阳一样的大城,又有多少总兵参将,又有多少个兵丁十万……
兵部没有人在乎,都察院在乎的人也不过是为了党争,看看谁当年撤换的熊廷弼,谁提拔的袁应泰,谁该为辽东这场大败负责?谁又该为接下来辽东的局势负责?
所有人的漠视,大多数人的浑浑噩噩,让王友山感觉到很孤单,也让他感觉到不寒而栗,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其他人错了,如果自己没有错,为什么京师上上下下都对辽东和女真没什么关注?
都说这是疥藓之疾,都说修德化鞑虏自会来投,可王友山却觉得徐州那几个小辈说得对,大明的确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但那建州女真却在拿着斧子一下下的砍,砍一斧下去,大明的根基就少一点,这么一下下的砍下去,早晚能把这棵大树砍倒,或许砍树的人探头看过去,还会发现大明士人正在拿着锯子再另一面锯树,当然,他们会说,这么做是为了大明更好。
更麻烦的是,王友山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可能,难道这大明就这么完了?就这么被建州女真鞑虏一步步的打进来?王友山想到了徐州,但他从不觉得身在徐州的那几个小辈真能改变太多,或许能够自保吧!
自从辽阳、沈阳被威胁的消息传回来,王友山每天都要请兵部的人饮宴,顺便打听消息,等到了后来,白日里也要去一次兵部,看看有没有什么急报,等辽阳沈阳陷落的消息传回来,王友山还是去个不停,就是想要知道更多,想要知道还有没有后续。
“王大人不必这么忧心,现在已经快五月了,辽镇那边积雪化冻,道路泥泞不堪,大队人马行动不便,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兵部的人这么安慰说道。
只是这淡然的回应,还有这总算不必麻烦了的态度,让王友山心里总是有怒气,可也不能发作。
每日里轿子来去兵部,王友山也能看出兵部官吏笑脸下的不耐烦,道理他也想得明白,如果不是这宴饮馈赠,对方早就冷脸相对了。
和兵部官员估计的差不多,辽阳和沈阳被攻下之后,建州女真金军的攻势也停了下来,辽镇的局势又稳了,不过这个稳定是以大明丢失了辽东后,在辽西重新开始整备防务的稳定。
坐轿回到家中,王友山习惯性的坐在书房里发呆,拿笔时不时的写几笔,想到某处,表情变得沉重无比,再想到某处,则是苦笑自嘲,自己在京师所做,或许仅仅为了满足家乡小辈们的好奇,自己何苦在这边撑着,早些回去居家耕读有什么不好,听说儿子的几个结义兄弟都已经说了亲事,自己是不是也该催促下。
王友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书房很热,因为在这个天气里还有个炭盆放着,这炭盆冬日里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