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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章事崔远,但论到手上的人脉和势力,却是不折不扣的宰相第一。而其人脉和势力,则来自于宣武,来自于东平郡王、检校太尉兼中书令朱全忠。
这年头,宰相也要依靠军镇,没有军镇的支持,宰相之职也只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而已。谁让如今天下藩镇以宣武为尊呢?谁让崔胤正巧抱上了朱全忠这条天下第一粗的大腿呢?所以,对不起,政事堂里只能听我崔胤的。
将手头的三份奏折批了个意见,转呈一旁的徐彦若,崔胤道:“徐公且看看,这三份奏折都来自河北,说的是三件事,其实内中相互关扣。某意以东平郡王之折为‘可’,监军使张居翰及卢龙刘节度之折为‘黜’,呈天子朱批,徐公以为然否?嗯,崔相也看看。”
徐彦若挨个看了一遍,看完后将奏折递给崔远,闭目沉思。崔远一边看,一边不停的微微点头,目光在三份奏折上转来转去,手指轻叩腿膝,只是不说话。
见他二人如此,崔胤忍不住有些恼怒,催促道:“徐公?到底如何,同意否?崔相,怎么不说话?”
徐彦若仍是闭目不语,崔远却捱不住崔胤的催促,嗯嗯啊啊了半晌,方道:“东平郡王和张监军使的奏折嘛……可依昌遐兄,刘节度这份奏折所言却份属本职,按例,节度可任命五品以下官职,五品以下、三品之上,可举荐,朝廷百余年来,鲜有驳斥之例……”
崔胤打断道:“鲜有驳斥,却并非一律苛同。刘节度虽可举荐周知裕为忠武将军,更有任命李诚中为营州兵马使、宁武将军之权,但擅开边衅,挑动纷争,致边关百姓于涂炭之责却是躲不开的。以此责问罪,就算将奏折中所举二人革职拿问,也属情理之中,岂可加官进爵?如今我大唐已是山河残破,兵锋四起,若是边关将士群相效仿,挑动边事再引纷争,社稷如何才能得保?某等忝为执宰,岂不愧对天子?更有何颜面去见先皇?”
崔远心里明白,现在河北正处于刘仁恭、李克用和朱全忠之间的频繁争战之中,这是崔胤要刻意维护朱全忠一方的说辞罢了。真要说起来,克复营州之功可是天下一等一的功劳,就连张居翰保举刘仁恭封王的奏折也属于正常筹例之内,不过是封出去两个将军的职位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但崔远不敢得罪崔胤,他虽然家世显赫,是博陵崔氏的正牌嫡系子弟,祖父做过河中节度使,父亲更曾登宰相之位,但在如今这么个乱世当中,却比不上对方这个有铁杆盟友朱全忠鼎力相助的清河崔氏庶族。心里暗骂了一声“庶子小儿”,面上却不得不低头,应了声“说得也是”。
“说得也是?哪里是了?”一直闭目不语的徐彦若再也忍不住了:“收复营州,何等大功?怎能以‘挑动边事’肆意掩盖?我大唐丢失关外东北之地已垂十数年,其实论起来,营州都督府,乃至安东都护府,都早已名存实亡了数十年,如今竟能克复我大唐故土,这是何等荣耀?大唐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此功有振聋发聩之效,比之那些只顾埋头争夺地盘的藩镇节度们,于大局上高了何止一层!以某看来,若是王处直能得加钺,刘节度便足可封王!至于两个将军的晋职,也属大功小酬,某意可重开营州都督府,以周知裕为都督!”
崔远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徐彦若,心里发急,暗道徐公你老人家怎么如此不知进退,岂不是自招杀身之祸?如今政事堂中只剩三位宰相了,难道徐公也要离去了么?你老人家这么洒脱一走倒是不打紧,政事堂里只剩自己苦苦支撑,岂不是要将自己置于和崔胤相抗的局面了?
崔胤也是一怔,没想到这个平素不怎么说话的宰相摆设今天居然也直言了一回,大出意料之下,盯着徐彦若的眼睛道:“徐公此言差矣。某刚才便说了,这三份奏折看似三事,其实是一件事。自黄贼兵乱之后,天下不靖,各地节度私相征伐,兵祸绵延,生灵涂炭。这个刘仁恭当年不过一卢龙部将,其后拥兵自重,尾大不掉,徐公难道忘了当年此人向朝廷索要旌节不得而唾骂天使之旧事了?其后擅自兴兵侵伐魏博,引得河北诸镇不稳,徐公又忘了此人屠灭贝州之惨祸了?
至于营州之事,契丹可汗素服朝廷,并未叛离大唐,营州也谈不上丢失,岂能以‘克复’二字相论?反观东平郡王,平息黄贼乱兵,扫灭秦宗权叛逆,屡次匡扶社稷,理顺天下朝纲,如今更是出兵河北,将这些百多年不服朝廷的藩镇降服,这才是‘克复’大功,岂能是刘仁恭之辈所能比拟?如今王处直已向朝廷服软,便当依东平郡王所奏准其为义武节度,咱们这些在庙堂之上安居高位者,更应多替征战沙场的武将们想想,不要寒了将士们的心血!所以三事实为一事,朝廷当助东平郡王扫除河北,而不是对不服朝廷的卢龙再施什么恩义!”
徐彦若是扈从天子受过苦累的大功臣,天子曾赐“扶危匡国致理功臣”之名,爵封齐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在朝中累有尊崇。虽然他自随天子蒙难华州返还之后,便学起了明哲保身之道,在政事堂中向来很少说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说话的分量就比别人低,相反,他一直是政事堂中名义上的首相。
其实以徐彦若的为人,并不是喜欢和人争名夺利的权臣,但崔胤排挤王抟的事情让他心中愤恨不平,他和王抟相交莫逆,也素来佩服王抟的处政才能和忠肝义胆,可是如今这位好友已经被崔胤发配到了溪州,这让徐彦若很是难受。再加上克复营州这么大的功劳居然被崔胤说得如此不堪,他实在是动了义愤,所以今日终于爆发,将憋在心里的怨气吐了出来。
此刻见崔胤毫不掩饰的宣称要“助东平郡王扫除河北”,气得白胡子乱颤,手指崔胤,颤声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他心中烦恶之极,连与对方同处一室也不愿意,当即起身拂袖而去。
崔远也受不了崔胤的蛮横,不愿多呆了,趁机道:“昌遐兄莫急,某去劝劝。”连忙几步抢了出门,搀扶着徐彦若道:“徐公,何苦如此?”
徐彦若甩开崔远的胳膊,径直就向外走,崔远连忙在后面跟上,劝道:“徐公,身子骨要紧,莫气坏了。凡事自有公议,何至于跟他摆明了车马叫阵呢?”
一直走出承天门,徐彦若才长长吐了口气,将激动的心情平复下去,转过头望着崔远,停步道:“有此乱臣贼子,国事如何太平?颠倒黑白,一意谋私,这就是如今的大唐……一藩坐大,天下危矣!嘿嘿……罢了,某也不去与他相争,某想争也争不过,由他去吧,由他去吧,由他去吧……”连道三声“由他去吧”,脸上尽是萧索。
留在门下内省的崔胤眯着眼睛,透过半敞着的门房,盯着离去的徐彦若和崔远二人,冷笑不止。过不片刻,便将心思重新放回到三份奏折上,又在批语上加了几句,吩咐送往内廷。
崔胤在政事堂多年,如今掣肘王抟已去,更是为所欲为,也不等其他宰相签署,便直接将奏章发向内廷枢密。往日里王抟因与枢密中官交好,崔胤批复的奏章常常不达天子,他也想趁这个机会看看,究竟那些中官是否还会对自己的治政设置障碍。他更想看看自己除掉王抟之后,宋道弼和景务修那两个家伙对自己会是什么态度。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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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燕赵多悲歌第二章西京变(二)
掖庭宫,西南,内侍省。
自代宗永泰年间,中官董秀掌枢密之后,内廷便设枢密使一职,专司接受朝臣奏折及向中书门下传达帝命之责。其后枢密使权力渐重,成为朝夕伴君、为天子筹谋的近臣,至懿宗、僖宗之后,枢密使更是接过了遵天子授意、代天子朱批的事务,成为内侍中响当当的角色,与玄武门内的神策军衙门合称北司,一管军、一治政,统辖内廷,与中书门下内省之南衙相抗。
枢密使宋道弼和副使、知枢密事景务修接到了由门下内省报来的三份奏折后,相互传看一遍,宋道弼盯着崔胤在三份奏折上的批语一言不发,景务修则将两只眼睛转来转去,不时眨巴着,口中发出“啧”“啧”的赞叹
宋道弼被景务修吵得心烦,皱眉道:“老景,你又在弄什么玄虚?”
景务修嘿嘿两声,却不说话,只是摇头晃脑,赞叹不止。
宋道弼抬头道:“这三份奏折的偏向太过明显了,崔胤小儿是肆无忌惮呐。”
景务修开口了,道:“那是当然。他已经将王相逐出朝堂,怎会再如之前那般费心掩饰?嘿嘿,只怕下一个就轮到你我二人了。”
宋道弼叹了口气道:“唉,王相在时,凡事都和咱们商议着来,如今一去,你我少了朝中依靠,确实要谨慎些了。”
景务修“哼哼”冷笑两声:“老宋,恐怕不是‘谨慎’二字就能免祸的。崔胤庶子痛恨中官,以为咱们是朝政衰落的根本,必欲除中官而后快,你就看吧,这贼子就要向你我动手了。如今这三份奏章,便是由头,想试探你我的反应。”
宋道弼被说得有些心慌,忍不住起身在房内踱来踱去,道:“这却怎生是好?依你所言,示弱也不是,硬顶也不行,莫非真要某等舍了性命才算罢休?要不咱们去求大家吧?大家看在咱们用心伺候的份上,说不定能饶了咱们。”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起来,双眼见红,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景务修阴声道:“老宋,又哭哭啼啼作甚?总效那小儿女状也是无用!你以为大家会放过咱们,你忘了当年大家是如何对待杨国公的?在大家的心里,他无时无刻不想着剪除咱们这些中官,也好权自上出,你去哭一哭会有用?”
杨国公就是十年前任枢密使、左神策军中尉、十二卫军观军容使,爵封魏国公的杨复恭。作为中官第一人,杨复恭当年有从龙之功,扶助今上登基大宝。当年僖宗皇帝弥留之际,满朝文武都想拥立吉王李保为帝,正是杨复恭鼎力相助,才以一人之力将寿王李晔扶上帝位,其功堪比天高,最后却仍然被一心效仿宣宗皇帝、铲除权宦、削平藩镇的天子勒令致仕,赶出了长安,最后惨死异乡。
一想到杨复恭的结局,宋道弼更是心悸,慌得控制不住自己,不停催问道:“如何是好?这却如何是好?”
景务修道:“为今之计,只有依靠咱们自己,别的都是痴心妄想。”
宋道弼赫然转身,指着景务修道:“老景,你该不会是……万万不可!莫非你已经忘了三年前华州之痛?”
贯穿整个晚唐中枢百年的朝廷大祸首推便是中官与朝臣的争斗,每一次都闹得血流成河,不可收拾,无论是中官还是朝臣,都没有最终的获胜者,从现在来看,收获最大的反而是各地藩镇。远的不说,甘露之变就是让每一个人谈虎色变的劫难,近在咫尺的则有华州之变,因中官与宰相崔绍纬之间引发争斗,崔绍纬被愤怒的中官们杀死,导致凤翔节度使李茂贞攻入长安,天子避让,结果被华州刺史韩建劫持,这一去,就是三年。因此,不管朝臣们作何想法,相对而言传承较为固定的中官们却早已深刻的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一次朝争的爆发,都会给藩镇们进京干预制造借口。中官们已经被杀怕了,实在不愿轻易与朝臣再起争端。
说起来也很无奈,正是天子想要剪除的藩镇之祸,反而成为了克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