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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色有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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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气得我提脚就踹上他屁股:“你那破核桃能一样么,你先还爷的饭!”说着,我拎起他书架上的孤本儿善本儿就作势要撕,引得沈山山连忙求饶道:“好好好,爷你先撒手行不行?我还你饭,还你饭还不成么?”
    ……
    我端着碗咽下口中的菜,这么看着吃着停下来,落眼只见碗中饭白如雪,手里瓷黑似墨,忽觉这二色就如数月前奉乡草场里惨白的大雪落上我乌漆似的袍。
    那时的雪一面儿落还一面儿在我身上化了,到我终于被后生扶起来的时候,身上早湿冷了大半,夜里回家后喷嚏不住却还想要冲回去找那失掉的观音玉坠儿,好在是被徐顺儿死命拦在了家里,灌下两三碗姜汤,这才解了寒。
    然有些寒,却终不是什么寻常汤药就能解的。
    【贰壹玖】
    沈山山打了我之后,我曾想过无数次要向他请罪,可毕竟我是害了他爹,故定安侯府是不敢去的,又不能在下朝的时候堵住他叫他当着同僚为难,便只能借着京兆司的提案也得过大理寺这一样儿,一度念着还能再碰见他,便日日都在腹中作稿,只等着碰上了他就同他不重样儿地好生骂自个儿一遍,再求他沈小侯爷大人不计小人过,期许那样儿他就能同小时候被我惹恼了一样儿,能再念着往日的好原谅我一回儿。
    可没想到是,一两月过去了,我在大理寺却是一次都没再遇上过沈山山。
    后来我也曾横过心要去他司部寻他,然部院儿间无事自来是个忌讳,我就苦于借不到像样儿的由头去串门儿,而待御史台里忙活一阵子终于让我借到了由头,他人却又去了京兆门下的五县巡监,彼此便又是一月不曾碰面,一直等到这月初在早朝上再见着他的时候,我已听闻他大婚在即,可他喜帖散在朝中几乎人人皆有,却唯独没有递到我的手里。
    实则照此情状,他那喜宴我也就不便去了,可我几夜里在床榻上辗转反侧过来,又始终惦念着我二人好歹也是要好了整整二十年,少年时还曾说过必然要在对方婚宴上大醉一场才罢休,如此思来想去,便怎么都觉着到底是不该就此任它消了,故就还是腆着脸带上好礼去了。
    那时我心想,就算是去了之后被沈山山拎着笤帚打出来,那这一趟打,我也还是该去挨一挨的。
    【贰贰拾】
    那晚我因是无约而至,便特意等着吃完头席的宾客都走了才去,然到的时候,沈小侯爷府里却还是剩了不老少朝中略有作为的青年人,或可说也都是沈山山这些年来这般那般结来的友,竟也乌泱泱地坐满了前院儿十几桌子,正高谈阔论喝着酒,喜闹得满院儿红灯都摇摇晃晃。
    我知道沈山山人缘是真正好,便想他理应正被四下来客簇拥着说笑,故只往一丛丛人堆子里寻觅,可接连推搡了满院子半醉大醉的一个个人影,却愣是没见着沈山山。
    于是我在一片嘈嘈中胡乱地走,穿了廊子转到后院儿,拂开垂花的枝叶抬头一瞧,那时月影正阑珊,春夜凉似水,光影斑驳在前边儿的石板地上,我望至走道儿尽处,竟忽而就看见了沈山山。
    沈山山那时应是已醉了。我走到他身道儿的时候,他正驼红着一张肃冷的脸,身上穿了赤红溜金绣着鲜花逐月的袍子,原应是个在前院儿同人大笑大闹的新郎官儿,此刻却竟独独儿盘腿坐在那后院儿的大树下,手里攥了把邋里邋遢的大铁锹,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挖刨着脚边的黄泥巴,又大约是因挖了不少时候,树下便有了个锅炉大的浅泥坑子。
    见我来了,沈山山一愣,不知是梦是醒地看了我一眼,且还拿手格在眼前——像是挥雾散影似地当着我扇了扇,离了老远也没真碰着我。
    可这却好似叫他松了口什么气儿般,竟突然十分坦然地从旁边儿另摸了把铁锹向我一递: “稹清,快来……咱们当年埋的少年红能喝了。”
    见我顿然愣着,他更把铁锹往我跟前儿一送,不耐催促:“愣着做什么,快来挖。”
    于是我便系了袍摆挽起袖子,接过他手里的铁锹,二话不说撅起了地皮子。
    【贰贰壹】
    少年红这酒,原是早先战乱时候老百姓送儿子参军的寄望。
    战士出征时候多为十五六岁,于是这酒惯是在他们离家的时候就埋下。爹娘存的念想是,如若儿子能从沙场平安归来成家,那么喜宴上便开来迎客,甚取红火之意,也好合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兆头。若是儿子没能再回来,也没能成家,这酒就改唤作沉沙了,需在敛葬的时候埋去儿子的衣冠冢,似作骨作肉。
    本朝年岁太平,我与沈山山十二年前置办下这酒时存的自然只是好的念想,用的也是当年赌西域名驹赢来的彩头,本就想着要在彼此喜宴上大醉一场,便足足买了有二三十坛子。
    当年沈山山得了一半儿运回定安侯府,另一半儿被我带回去,趁着从东宫当职回家的间隙,我想着得赶紧把酒埋去国公府小院儿的后边儿,结果守着徐顺儿快埋完的时候我爹竟突然回来了。
    爹瞧见他那一院子栽着兰草的地儿被我撅成了几坨烂泥巴,登时怒不可遏地把我揍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自然也就将我那十几坛子好酒全都砸碎了丢出府去。
    这气得我同爹撕心裂肺地吵了好大一场,可当初年纪小,拍着桌板儿又不敢同他叫骂那造反的事儿,挣脱我爹跑回自个儿屋里,便又似再度怂回了初初知道沈山山喜欢姑娘时候的心境。那一刻,我终于算是不再避忌地想到——原来很多事儿,正如从前在马场里冷掉的板鸭、撒落的蜜饯儿,亦如沈山山从马场把我送回家的时候我立在我家国公府那亲亲大匾下依依望着的他家那消失在拐角的青布马车——这许许多多的失和去、离与舍,大约早都是命里带来的,不是由人就能改。
    那时我抱着脑袋窝回床上,唯独能做的只是揪着被衾捶胸顿足地死命哭,也总算是知道了我被点成个侍读的时候究竟是为何可以跪在我爹面前那般嚎啕。
    是,我是那时候就明白了——就算沈山山他不是只喜欢姑娘也不是他们定安侯府的一门独子,就算他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穷酸寒门,就算他一家子上下兄弟几十个膝边子侄成群,就算他从来都是个分桃儿断袖的也上赶着要同我这公子好——那只要他还是我的沈山山,我就根本就没法子同他好下去。
    我的命早就系在了国公府的祸患上,我从来都没有大难不死的后福能托给他。
    那时的少年红于我,应是早在埋下的时候,就已必然化作沉沙。
    【贰贰贰】
    原以为,我能为着那没了的少年红哭一整夜,可沈山山那时听说我爹砸了我的酒还把我打了个下不来床,半夜里竟抱着个大肚子蹦来我院儿里瞧我。
    我抹着脸,瞅见他挺了身子好似个孕儿的妇人,便抽抽着问他:“你也——也怀——怀上了?”
    沈山山眉开眼笑盘腿坐在我床边儿,学着我说:“是啊,这不还是郎君你的种么,这就生给你瞧瞧。”
    绢灯映着他脸上都是少年的玩笑意气,他展开身前两片大袖子便将一小坛酒搁在了我被盖上,见我还愣愣的,便又抓起袖摆替我揩脸,“哎,我的稹小公子,你可甭哭了,我那儿不还有个十来坛子么。我都埋好了,就当你将来的好事儿先存在我那儿就是,等你要娶亲,你来我这儿拿不就成了。”
    可我听了,还是哭得了不得:“你怎——怎就知道我——我往后是好的?我怕是——是好不起来了……”
    这时徐顺儿已麻溜寻来了两个银盏子,将沈山山带来的少年红揭过红缨布塞,便替我二人倒出些,由沈山山端过来塞了盏在我手心儿里。
    沈山山自己也拿一盏,空出的手又在我脑袋上揉下一把,竖起指头便把我眼角鼻尖儿的泪都点了。
    他那时眨眼深看着我,轻叹了声劝道:“不会的,稹清,你能好的。”
    说着他慢慢又垂眼看去手中杯盏,里头清红的酒水微晃,这好似叫他想起些什么,终是抬眼睨着我笑起来:“你往后能比我好的,稹小公子,这你得信我。”
    下刻他用他手里的酒盏撞了撞我的,也没再说下去什么,可我应已懂他何意,便徐徐止了哭,渐渐也深吸口气,遂同他一起将那今朝之酒一饮而尽,更一饮至今,可那杯中的少年红红过了多少年,到如今,我们却都不再是少年。
    这些年经了那或险或悲的一事又一事,实则我从没想过自己竟还能活出来,更没想过我还竟能活到同沈山山再度一起喝那少年红的时候,故沈山山大婚之日,我在后院儿接了他递来的铁锹埋头撅着泥巴,也不知怎的,眼前忽而救没出息地模糊起来,见挖了半天儿不见一坛子酒,还气得抬腿踹了他一脚,吸鼻子问他:“……哎,你到底是不是把酒埋这儿了?你不是埋在你爹家里么?你要是还气着附议的事儿,你再打我就是,别他娘喝大了拿酒的事儿作弄爷白忙活一场,不然爷真跟你急。”
    沈山山被我踹到一边儿去靠着树干子,抱着他那铁锹笑了笑:“我几时作弄过你?”
    他抬手十分确信地点了点地,醉眼朦胧道:“就在这儿,我都迁过来了……你的,我的,全在这儿。”
    下刻应着他话头,我铁锹再度砸下去竟真听砸出了喀嚓声。我抹过眼睛再小心撅刨了几下儿,居然真瞧见个大木箱子稳稳扎在土里。
    箱盖儿一拉开就是一大阵儿烟灰砰然腾空,呛得我咳起来扇着面门落眼去看,只见当中确然停停摆着十几坛子雕缸的酒,一坛坛上都拿布巾仔细再缄了次口,布巾上头有些写着沈,有些写着稹,笔画儿都清凌挺拔,显是早将我俩的分清楚了。
    于是我将酒全都搬出来,堆在沈山山跟前儿靠他坐了,二人揭开一坛坛酒喝起来,大约是喝昏过去几回,又醒来几回,应是说过不少的话,也谈及不少的过去——
    我记不清了。
    其实我名里有个清字儿,可这二十年来却应算过得并不清醒,算到底,许是笔糊涂烂账。当中该不该记清的我从来都道自己是记不清的,又或然是我原就不敢去记也不敢去清,则给出去的收回来的,留住的留不住的,得了的失了的,应付的未付的,越多越杂我就越只敢糊涂不敢聪明,而就这样蒙混着,多少年竟也真的就被我蒙混过去了,好似是皆大欢喜。
    可我坐在树下抱着酒坛子靠着沈山山扭头看着他,那时却忽而发觉——我的沈山山不再年少了。他穿着新郎官儿大红的袍子坐在我身边儿,早已经是我幼时肖想中他该有的样子。我想他将来会子女绕膝、霜染鬓发,或然褶横眉角、躬身蓄须;他终有一天会再无法弯下身去替我捉来一只只青项紫背的大蛐蛐儿,也再无法攥着篾条儿替我扎出一个个威风八面的大风筝,也就更无法再背着我逆流走过一条条拥挤吵嚷的长街了。
    沈山山会老去的。
    我的沈山山,他有朝一日终会老去。
    从前他惊觉我们怎么就十八的时候,我还拍着他胳膊搂着他脖子笑他,说你怕什么啊,我们往后还有好几个十八呢。
    可而今萧然一悟,我才知道自己是井中的蛤蟆不知天高。
    毕竟这世上,哪儿有什么好几个十八呢?
    人这辈子,根本就只有一个十八啊。
    
    第89章 山色有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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