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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对坐饮了几杯之后,王子献便推却了郑勤唤上几位大家娘子助兴的好意,告辞离开了。当然,郑勤并不知晓,他纵马即将出平康坊时,又转进了旁边的一家酒肆。此时离宵禁尚早,酒肆中灯火通明,一群群人围桌而坐,热闹之极。
王子献跟着一位僮仆上了二楼,来到角落的雅间中。里头坐着的人抬眼,含着优雅的笑容起身相迎:“子献,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郑勉之会将你留到宵禁时分呢!”——正是方才郑勤大笑嘲弄的杨谦。
“表兄说笑了,我与郑勉之素无来往,能与他说得上甚么话?”王子献笑着坐下来,接过杨谦给他斟的酒,端的是自然之极,仿佛他们依旧是“亲如一家”的表兄弟,前几个月依旧时常来往一般。“而且,知道表兄就在酒肆中等着我,我岂能让表兄白等?”
“便是你不来,也不枉费我特地来了一遭。”杨谦啜了一口美酒,“早便听闻这酒肆的烧春滋味独特,果然如此。来,你也试一试?”
“表兄推荐的酒,自然是极为不错的。”王子献勾起唇角,也略饮了些。
“怎么?郑勤寻你,可是为了监察御史的职缺?”杨谦抬眉一笑。他便是知道郑勤与王子献约在今日,才特地挑了同一个日子。否则,王子献大概也不会与他提起郑勤之事,更无法光明正大地“探听”他们私下都议论了甚么。
“他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举荐了其他人,让我从中挑一个。”王子献七分真三分假地道,“据他所言,等四年大计的时候挪位置也不迟。我想,表兄大概也是如此罢?舅父应该早有安排才是。”
无论是杨谦或是郑勤,都出身于世家子弟,朝中并不缺父祖辈的提携。他们之所以在校书郎之职上待了三四年,无非是因为太过年轻暂时没有合适的好职缺,而且校书郎也可笼络各种各样的人脉。如监察御史这样的好缺,确实难得一见——谁都想进御史台——毕竟这可是一战便可满朝闻名之地,说不得连圣人都会注目呢。
杨谦刚开始自然也以监察御史作为目标,还曾想过借着巡视外州的时候,暗中再拉拢一些官吏。不过,经过杨士敬的敲打之后,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野心勃勃。毕竟,杨美人若是生下皇子,他们家便是实打实的外戚。若是动作太大,难免引来其他人甚至是圣人的警惕,那便十分不妥了。
不过,可惜的是,杨家人翘首以盼数个月,杨美人今早生的却是四公主,而非三皇子。杨家虽私下庆祝了一番,但到底心有惋惜。就连老谋深算如杨士敬,都险些控制不住心底的失望了。
想到此,杨谦挑眉笑道:“想不到,这种时候他竟与我如此相似。致远,实不相瞒,阿爷想让我入中书省。”中书省乃决策机要之地,门下省乃审核封驳之地,尚书省乃实务执行之地。若论起亲近圣人,给圣人参谋要事,则非中书省莫属。右拾遗、右补阙这样的言官且不说,起居舍人、中书舍人、通事舍人等无一不是御前要职。
“中书省?恭喜表兄,日后定然前程似锦。”王子献面上笑容真诚无比,心里却暗惊道:看来,杨家是想与圣人亲近起来,博取圣人的信任,为以后的小皇子开始铺路了。
不过,以杨谦如今的品阶,青云直上担任中书舍人、起居舍人等要职是绝不可能的,便是右拾遗、右补阙亦是从七品的言官,连越数级也颇不容易。中书省低位官职较少,唯有主事是从八品下,但一般是流外官转任,需要处理的事务十分繁杂。杨家应该不至于与流外官抢官职罢?
当然,再仔细想想,杨美人生了四公主,或许圣人龙心大悦的时候,顺带也会给杨家些微恩宠呢?不过是从七品的言官而已,右拾遗、右补阙的职缺也一直空着一两人,就为了以防不时之需。
杨谦掩住自得之色,举杯道:“你比我先行一步,岂不是更该好生贺一贺?不仅年纪轻轻成了监察御史,而且还得到了圣人信重。我远远不如你,日后说不得还须得靠着你提携呢!”
两人相视而笑,各怀心思地仰首饮尽酒液。丝毫不见默契,只见暗中的风起云涌。
“不知表兄想要举荐的,又是何人呢?”
“不是别人,正是程九思(程惟)。”
“原来是九思。”王子献微微一笑,眼中含着兴味,“看来,表兄与九思果然相交默契。”郑勤与杨谦可真是心有灵犀,难不成做对手久了,便能猜得对方的心思么?郑勤绝不会不知杨家将给杨谦准备更好的职缺,却偏偏……
呵,真有趣。
“若非九思这般的才华横溢之士,想必致远你也看不上眼。”杨谦笑道,“更不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王子献微微颔首:原来,是想让程惟来与他争夺圣人的宠信?倒是好算计。便是他不举荐程惟,想必杨家也会寻其他人举荐。而如程惟这样的年轻甲第进士,也正好是圣人想提拔的对象,区区监察御史,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特地告诉他,或许只是杨谦想进一步确保他会警惕程惟、防备程惟,最终二人绝不会化解误会惺惺相惜,只能成为暗中的对手。
一个两个,使的都是离间之计,真不愧是劲敌。
第241章 暗度陈仓
夜色渐深,宵禁将至。忙着应对完郑勤与杨谦之后,王子献堪堪赶在延康坊坊门关闭之时,回到了藤园。此时宋先生尚未歇下,双目半睁半闭地坐在珍珑局前,似是正在思索该如何解局。他上前问安,宋先生抬起眼皮瞥了他一眼,便一脸困倦地打发他离开。
当他转身之时,却听宋先生又道:“再过一两年,洛娘当可嫁了。”
王洛娘可嫁,便意味着何城经受打磨之后,已经初具火候,或许明年就可试一试明经出仕。他的基础很是牢固,不过是因没有先生教导,所以对经义了解得不够透彻罢了。同时,身在商人家,他比寻常士子更多了几分对世俗庶务以及诸多风土人情的见识,而这种见识正是决定视野开阔与否的关键。经过宋先生指点之后,这些见识便转化为更深一步的思考,令他成长得更快。
“我会让傅母给洛娘准备嫁妆。”王子献勾起唇,“天南地北,没有甚么好货物寻不着。”就算临时将自家商铺中的货物凑一凑,也能凑出三十二抬或四十八抬嫁妆来,而且看着应该也过得去。不过,随着与两位妹妹相处的时日见长,除了责任之外,他倒也难得生出了几分怜惜之意,自然不会随意应付行事。
宋先生忽然又道:“你自己呢?长兄未娶,便嫁妹妹,说出去委实不太好听。你那群御史台的同僚,恐怕都等着你落下把柄呢。”仔细说来,长幼有序也算是世家遵循的礼仪之一。只不过,破例之事也多得很。便是弹劾,亦是不痛不痒而已。
王子献当然不曾放在心上,笑道:“先生尽管放心。便是弟子迟迟不婚,也能寻出不少合适的借口来。”譬如,让已经死了的小杨氏再去“死”一遍,然后守孝三年。又或者,让尚未死去的王昌“死”一遍,再守孝三年。三年又三年,便是不得已奉旨先订了婚事,对方大概也会主动求去。
他眼眸一动,宋先生便知道心爱的弟子又转起了甚么主意,哼道:“去,去,去。”每回见到自家弟子,他便觉得这世上大概没有甚么完美无缺之人。别人或许觉得,喜爱男子会是王子献唯一的缺憾。唯有他知道,若无新安郡王李徽,对父亲继母太过忿恨,报复他们太过狠毒,才会是王子献一生都难以逾越的伤痕。
含笑离开之后,王子献便来到自己的院落里。远远看去,交织映在窗户上的影子足足有数人,伴随着高低不同的低声笑语,他却并不意外。及推门而入时,李徽正拈子而笑,落在棋盘上,引得对面的人难掩愁色。
在一旁观棋者,是何城与一位年纪约在双十左右的年轻文士。两人都秉承观棋不语的君子之风,无论某些人如何使眼色让他们相帮,亦是但笑不语。若是郑勤或杨谦在场,必定会惊讶得勃然变色——这位面容俊美、举止文雅的年轻人,正是他们今夜频频向王子献举荐之人——同样为甲第进士的程惟程九思。
苦思冥想片刻之后,坐在李徽对面的虬髯大汉终是投子认输了。他“深沉”地叹了口气,正要打起精神来,再要求李徽与他下一局,便见对面已经换了人。而那人毫不避讳地握着李徽的手,笑吟吟地道:“我与玄祺如同一体,这局棋便由我来代他下罢。”
“……夜色已深,咱们还是早些歇息罢。”那大汉立即跳了起来。
“怎么?莫非你还记得当年连输一百局的事?”王子献眯眼笑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的棋艺不可能没有半点进步,怎能怯战呢?”
“你与九思下罢,我看着便是。”大汉将程惟推到跟前,自己盘腿趺坐下来。他看了看何城,又看了看李徽,笑道:“说起来,我们方才只顾着对弈了,尚未相互引见过罢?这两位我都不认识呢!”
李徽亦是恍然一笑:“确实如此。”他来藤园见王子献,却发现有人比他先到一步,正在王子献的院子中与何城对弈。其中一人他当然认识,程惟程九思,难得的甲第进士。另一人却是十足陌生。不过,这大汉却豪爽之极,分明与他并不相识,弈棋输给何城几局之后便又邀他来下。结果,这一下便到如今了。
“玄祺,九思不必说,你已经认识了。这位是九思的师兄,樊午樊正冲。他去塞外游历了几年,这两天刚回长安。”王子献道,“我曾与你提过,那两年外出游历之时,曾于岭南道遇到他们师兄弟。因一见如故,相交莫逆,不忍就此分别,故而相约长安再会。”
李徽确实曾听他提过,程惟是故人。所以,听见诸多为程惟抱屈的流言之后,他从来不过是一哂罢了。看起来程惟与王子献确实是渐行渐远,这一年以来从未私下见过面,但谁又能知晓,这不过是迷惑他人的表象呢?就算是不曾见面,他们私下也几乎隔几日便通信。杨谦以及杨家的动静,渐渐都落在了程惟眼中。
王子献又正色道:“九思、正冲,这是我此生相伴之眷侣李徽李玄祺。这则是我的师弟何城。”何城尚且没有字,大约等他入仕成婚之后,宋先生才会想起来给他起一个字。不过王子献已经能预料到,自家先生极有可能会给他取甚么样的字了。毕竟他们是师兄弟,风格自然须得一致。
听见“眷侣”二字,樊午呆了呆,程惟也不由得微微一怔。就连早便知晓的何城,亦禁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等等,这位……是新安郡王罢?”樊午有些犹疑不定地仔细端详着眼前的俊美少年,难不成是他看走了眼?这是一位穿着丈夫衣的小娘子?“当真不是新安县主?”
“……”李徽挑起眉,“在正冲兄看来,我哪一点像是县主?”有生得像他这般高挑的小娘子么?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柔弱之气,无论是谁来打量,都绝不可能将他当成甚么小娘子罢?更何况,新安是郡,信安方是县,只要对舆图熟悉的人便绝不会弄错。
“……”樊午搔了搔脑袋,求助一般看向程惟。塞外的那些小娘子,个个都是人高马大,高挑健美。他怎么会知晓长安没有这样的小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