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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不过他仍有一丝无我大师和西堂长老的印象,脑袋尚且还在混沌,因而并未哭闹着要找爹娘。
熟稔地溜到香积厨去填饱肚子后,他发现一群香客带来的小孩正在禅院中玩雪,便也欣欣然加入他们,将那很是稀奇的两尊雪人拆得七零八落打起雪仗来,并未想到这会是谁的大作。
当他看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老僧出现在这禅院时,已然空白了许多的脑海勉强拼出了西堂长老四字,便惊喜地丟了雪球仰头看他,盼望他能来解开自己心头的疑惑。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西堂长老好似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只是双目发直地盯着已经毁损的雪人,干枯的嘴唇微微嗫嚅着,下一刻竟径直流下了泪来。
他嚇了一跳,手足无措地看向身后仍在雪人上踢天弄井的小伙伴,饶是再不懂事也明白了过来,当即变了脸将这些小孩从雪堆边赶跑,不准他们再动这不会融化的稀奇之物了。
“不顽了不顽了!都快些回去找爹娘,不若会有雪妖精教你们冻尿裤子!”
小孩们闻言撇嘴,并不信他这吓唬人的谎话,然而见他凶起来实在霸道,又有个黄衣小孩认出了这正对着雪人流泪的老僧就是当日的红衣妖怪,便隐约怕起那个身手不凡的少年又会来找他们麻烦,暗暗耳语一番后,还是听话地一溜烟跑走了。
越鸣溪这才松了口气,继而紧张地朝跪坐在雪堆边的西堂长老看去,心下也着实愧疚起来,道:“实在对不住,西堂长老,我不知晓这是你的雪人……我这便将它们复原,你且等我一下。”
说罢便努力回忆着方才那两尊雪人的面目,从地上掬起雪来想要将它们还原。
他笨手笨脚地抹着雪人的脑袋,只觉得这品相似乎愈发惨不忍睹起来,不免为难地朝西堂长老看去,想要对方来帮自己一把。他看到眼前的老僧低下头去,好像正在雪与泥之间翻捡着什么,半晌拾出一朵早已蔫烂的纸莲花来,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
“……贫僧谢过少主,却是不必多此一举。”他淡淡地站起身道,“即便复原,也不是它最初的模样了。”
越鸣溪眼见西堂长老进了禅房,留给自己的背影满是苦楚与凄然,不免揉揉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无比困惑。
不过是寻常的雪人而已,当真有这么重要吗?
信笺
……
彻莲在四下无人的禅房中静坐了许久后,目光落在身边那些满是鸣儿痕迹的器物上,站起身来一一轻抚过它们,苍老的凤眸深深垂下,开始打包起自己的行囊来。
在入暮岭下苦等着鸣儿的十年间,他其实并没有什么贵重的家当,常伴在身边的唯有一把鸣儿在幻境中送给他的象牙梳,上一世坐化前写给他的情信,加上失而复得的那串舍利子、方才从雪泥中捡回来的纸莲花,将它们收入玲珑的漆盒中,便已是他的全部。
鸣儿还童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得多,他必须立即上路,一刻也耽搁不得了。
将自己的物事收拾好后,他站在香火已灭的石炉边,最后打量了这也曾浓情蜜意过的禅房一眼。打算动身离开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又看向架上那些堆叠整齐的书卷。
这些并非读书人研习的四书五经,而是鸣儿平日里爱读的小说故事,虽然无法全部带走,不过拿几本伴在身边,留个念想也是好的。
这样想着,他便随手取下一本来;正欲将它装入行囊,却又隐隐迟疑了一下,拿在手里掂了掂,下意识展开抖了几下,竟发觉有数张信笺从中掉落了出来。
当他看到那些信笺上熟悉的字迹时,呼吸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赶忙将架上的书卷尽数取下来查看,果然把自己这十年间写给鸣儿的情信全翻找了出来。
这些已微微泛黄的信笺虽是被保存得很好,然而或许是经常被翻看的缘故,不可避免地在边缘和某些字句处有些破损。不单如此,这些信在被细细地读过之后,后面还附上了长度数倍于他的回信,字里行间满是对他的爱意与思念。
……
彻莲曾以为是自己苦苦念了鸣儿十年,孰不知他亦然。
他燃起灯,坐下来读着鸣儿认真写就的、却藏起来没有送到他手上的回信,面上哭哭笑笑,已抑制不住那汹涌而来的百味心潮。
他看到最后一封信上被画了一幅美人渡江图,江水四处遍生红莲,依稀是艳僧模样的自己正浅笑着回头看来,下笔之人的情意自汇作千言万语,又在空白处题了一首《涉江采芙蓉》。
他恍然记得上一世释迦玉还年幼时,虽然也不喜读那汉诗古词,却唯独对带有莲的字句情有独钟,自己便教他写了这首不算繁难的情诗,哪知他却还一直记得。
彻莲看着那对仗工整的诗词,喃喃地念出声来。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持续地念着,只觉得这十年间没有一刻比此时更加痛彻心扉。
……
天色稍暗的时候,彻莲总算从自己那还在与鸣儿温存的梦境中醒来,伏在书案边揉揉眼睛,低头看了看仍是捏在手中的信笺,将它谨慎地叠起收好,捂在心口处静默了许久后,便站起身来抻一抻袖口压出的褶皱,提起行囊朝门口走去。
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微小却清晰的叩门声。
“西堂长老……西堂长老你睡下了吗?”
听到那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脆嗓音时,彻莲蓦地一滞,赶紧为他开了门。门后一袭熟悉的黑影躲在暗处犹豫了一下,探出一个令彻莲日思夜想的小脑袋来。
不知是哪般豆蔻年纪的越鸣溪打量着眼前分明一副外出行装的彻莲,惊奇道:“西堂长老,这么晚了是要下山去吗?”
说着便自觉带上了门,到那佛龛旁的拜垫盘腿坐下,竟是一副打算与彻莲促膝长谈的架势。彻莲本不想在此处多逗留,站在门边犹豫了一下,又忍不住朝年少稚嫩的越鸣溪看去,终是妥协般叹了口气,将方才熄灭的灯火再度点上,也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鸣儿这个时期的模样,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不免多看了几眼,垂眸道:“少主这个时候来见贫僧,是为何事?”
闻言,越鸣溪支支吾吾地抠着自己的手指,目光躲闪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半晌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地望着彻莲道:“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今日是我毁坏了西堂长老的雪人,特来领罚。”
说罢便坐直了身子,又道:“长老不必怜我幼小,只依寺规来惩戒便是。”
彻莲沉默良久,淡淡道:“三宝禅寺内并没有毁了雪人便要受罚的寺规。”
越鸣溪一愣,似乎没料到西堂长老会这般回复,很是苦恼地挠了挠头,仍是坚持道:“总之,这一切因我而起,无论西堂长老如何罚我,鸣溪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他此时正是冲动倔强的年纪,只认定了自己是害西堂长老难过落泪的罪魁祸首,便非要担这分责不可,却哪知道眼前之人根本舍不得他受半点苦。
彻莲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固执模样,已知是难以将眼前的小少年轻易打发走,因而静坐了半晌后,忽然道:
“既如此,贫僧想请少主帮一个忙,以功补过,却是不知少主意下如何?”
越鸣溪原本还有些忐忑,不知西堂长老会如何罚自己,硬气的同时却也很怕挨板子;闻言便暗暗松了一口气,赶忙正襟危坐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来,道:“这当然好,西堂长老只管吩咐,我越鸣溪鞍前马后随时效劳,绝无怨言。”
“……”
彻莲心中一动,抬起头来长久地打量着一副认真之貌的越鸣溪。
许久,他再度平静地开口道:“少主愿意帮忙自是再好不过。只是在此之前贫僧还需确认一番;不知少主现下对于自身的处境,清楚多少?抑或说是还记得多少?”
这话倒着实问到了越鸣溪的心坎里。他这几日朦朦胧胧,身子愈发稚嫩的同时,也逐渐忘却了少年时的许多过往,更是对自己身在三宝禅寺中一事困惑万分,因而想了想便道:
“尚且还记得清楚的只有束发前的事了,不知晓自己是怎么到这三宝禅寺中来,又是如何与西堂长老相识的,只隐约还有些无我大师的印象,似是道我修炼了什么功法,因那返老还童之故忘却了许多事……余下的,便也再记不清了。”
彻莲听罢仍是静坐着,枯皱的手指摩挲着腕上的舍利珠,心中在这须臾之间流转过万千思绪。
鸣儿果然在逆回为小童后,便将自己作为少年时在这入暮岭上的种种也尽数忘却了,不再记得眼前之人是个痴缠过自己的可笑老僧,此时亦没有对他的警惕和畏忌,实在是他的良机。
踌躇许久后,彻莲便仍是决心试一试。
“这便够了。”他望着越鸣溪慢慢道,“实不相瞒,少主所修炼的乃是这武林中被称作邪功的夺相密法。”
“夺相密法?”越鸣溪好奇道,“那是什么?”
彻莲怔了一下,想到他如今的年纪,应是还未曾听闻过那些江湖轶事,便定了定神又道:“是种可以教人重焕青春的玄门秘法。此事说来话长,少主只需知晓现如今只有我一人可为你解这燃眉之急,只消与我双修一回,助我重返芳华,此事自可一通百通。”
“好啊。”
越鸣溪答应得很快,令彻莲有些猝不及防,不免细细地拧了眉去看他,以为他没能领会自己的意思:“是说,需要少主同我这个垂暮老僧行一番男女之事。”
越鸣溪点点头:“我明白,好啊。”
“……”彻莲再度沉默下来,总觉得自己听到的清脆嗓音有些不太真切,偏偏又见越鸣溪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因而思索了一番后又道,“少主可知晓男女之事是指何物?”
越鸣溪颇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当然知晓了,我好歹是这么大的小少年,多少也曾在爹娘的书房里翻到过春宫画,又不是那等年幼无知的黄口小儿。”
闻言,彻莲心头剧颤。
方才他在道出这些话的同时,已是设想了千百种鸣儿会有的反应,却不想他竟如此轻易地允了自己,仿佛坐在他面前的还是当年那个教他神魂颠倒的大美人。
好半晌,才难以置信般艰涩地出声道:“你……当真愿意……”
“为何不愿意?”察觉到西堂长老心头的那点恍惚,越鸣溪理所当然道,“我相信西堂长老不会骗我。既然你说只消我们双修一回就可解决此事,那我们便双修好了;就算解决不了,也总得试上一回才能知道。”
说罢安抚般拍了拍他搭在双膝上的手,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来。
……
彻莲明知道此时的鸣儿绝非是记起了自己,只是相信了一个还在他脑海中徜徉、身形亦有些模糊的长者而已,却还是忍不住感到心驰荡漾,阵阵暖意与温情涌上头来,仿佛渡尽了先前所遭受的一切苦难。
心底也知晓若眼前的越鸣溪还是少年时的模样,或许并不会轻信他这一古怪老僧的胡言乱语;可现下这端坐于前的小少年不谙世事,却比本就真挚热情的自己还要单纯剔透。
“事不宜迟。”越鸣溪望着他笑吟吟道,“西堂长老,我们歇下吧。”
还童
夜已渐深,越鸣溪坐在西堂长老房中宽阔的双人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