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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渐停,原本直逼面门的煞气也似是被收了回去,意欲屠杀的修罗早已不见踪影,眼前只余下一个姿容狼狈的老僧呆呆地朝岫宁山顶望着,好似天地间都只余下他同那个金光熠熠的小刹。
半晌便拖着已然残破的老腿,一瘸一拐地,缓慢而又坚定地朝岫宁山攀去。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葫芦坡,山贼头子才恍然回过神来,忙携着自己那些个面如土色的弟兄,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此地。
这之后他们便不再做山贼的勾当,而是散了伙各自回了老家务工,自此不敢再为非作歹,安分守己地过起了良民穷苦却安稳的日子。
每每想起自己也曾死里逃生的经历,便是心有余悸,更以此来叮嘱儿女子孙们千万不可以貌取人,做些欺凌老弱的恶事来。
且也始终好奇着,当年那在葫芦坡放了他们一条生路的老僧,究竟是何许人物。
……
……
雨后初晴的江南小山绿意更是喜人,浸在苍翠之中的岫宁寺香音袅袅,隐约有佛光紫气缭绕于中,僧人诵经的空灵之声越过层层林海响彻山间,掩盖了彻莲蹒跚的脚步。
他吃力地走着,磨破了僧鞋的双脚几乎已没有任何知觉,踩在自己蜿蜒流下的鲜血上,每一步都好似耗尽了最后的命气。
可他仍是坚持着攀上山,一刻也未曾停歇。
他知道自己回来得太迟,鸣儿已是到了化为莲子的最后关头,岫宁寺中的僧人也为他念起了送行的经文,只要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会彻底离开这个尘世。
想不起他也好,弃他成仙也罢,他只想再远远地看那个也曾钟情于自己的幻影一眼,只一眼便好。
他喘息着步步沿着山道走,从怀里摸出那些被他珍藏得好好的物事,出神地摩挲着它们,又紧紧地贴向自己的心口;舍利珠、象牙梳、纸莲花,都是鸣儿赠予他的宝物,一样也没有丢。
恍然间他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头一回上这岫宁山的时候,第一次与鸣儿对视时的惊艳与不知所措,第一次与他同榻而眠时的羞涩与暗自欢喜。
那是他的毕生挚爱,是他的毒,也是他的命。
……
当他终于攀上紫气氤氲的岫宁山顶,踉跄着拖着满身泥泞站到大雄宝殿前的时候,深山中悠长的钟声蓦然敲响,天边也隐约露出了一道指引般的微光,正照耀在这禅音绕梁的的金顶。
香雾弥漫的殿中燃着数盏明烛,两侧神色肃穆的年轻僧人垂首坐着,已是念罢了三遍无量寿经。被僧人们围绕在中央的莲花垫上,孩提模样的越鸣溪正昏昏然蜷缩着幼小的身躯睡着,不知周遭在发生些什么,亦只当自己还在虚无的梦境中。
又念罢一遍经文,道觉抬起头来朝殿门外看去,蓦地发觉了彻莲的存在。
他以为纯溪上人赶回来得及时,便犹豫着想要站起身中止这场超度,谁知却被彻莲挥手制止,只示意他与弟子们继续念。
……
彻莲跛着脚走到莲花垫旁,抖落凌乱的衣襟间那已然干涸的泥土,将已是睡在襁褓中的孩童轻柔地抱起,手中舍利子微微挽在掌心,便也垂头同他们一道诵起经来。
持续的高热使越鸣溪倍感煎熬,疑心自己仿佛快要融化在这萦绕在身前的紫气中,又觉得怀抱着他的人无比脉脉温柔,教他恍然间似是回到了娘胎之中,疲惫却也安心。
将要羽化的最后一刻,他察觉到什么似的倏然睁开双眼,与那已诵完经、正温情注视着他的人四目相对,忽然清晰地开口道:
“……我记得你!”
他吃力地抬起身,在那愈来愈多的仙光紫气中探出柔软的小手轻覆在那人的脸颊,道:
“我记得你,你是我的……”
这一刻仙光大盛,他拼尽全力想要留在这人深情的怀抱里,却还是被那不知名的异世之力紧紧拉扯住,将他生生拖离了温暖的臂弯,声音也逐渐隐没在了洁白的微羽之中。
“你是我的……”
最后两个字湮没在漫天的飞羽之中,莲花的仙光也随之冲破金顶,随着江南雨后的潋滟日光缓缓消散在了西天的云层。
微风拂过岫宁山万籁无声的青青山麓,不多时便再度鲜活起来,一切重归于寂然,仍是苍翠欲滴的夏日凉景,仍是端庄秀丽的江南小刹。
端坐在大殿两侧的年轻僧人们双掌合十,俱是起身道一声:“阿弥陀佛。”
便也都久久望着迦玉法师仙去的天边,露出了怅然之色。
……
彻莲跪在还飘扬着点点仙尘的莲花垫前,怀抱着那仍被遗留在尘世的素衣,想起他临别前留给自己的不舍眼神,两行清泪终是蜿蜒而下,唇角却扬起静谧而安然的微笑来。
他抬脚出了岫宁寺,沿着这绿影婆娑的溪涧边慢慢走着,走到鲜少有人问津的山麓,又走到山麓角落花期已过的桃林。
最终站在枝叶繁密风流的一处林间荒地时,柔暖的日光越过细小的微尘洒在彻莲面前的空地上,隐约拼凑出了那人倜傥百年的魅影。他轻轻抬起手,恍似又看到了当年岫宁山中,站在桃花下朝他莞尔笑着的不羁艳僧。
坐到一处青苔石上歇息片刻后,彻莲便决心将此处开垦出来,修一座他与鸣儿梦中的庵舍。
这地方幽幽凉凉,风景如画,有桃花,有红莲。
他会回来的。
【终】
尾声
幼时我随师父一起修行在岫宁山上的旧庙。
我与同门的几个小师弟都是被父母丢在山脚和葫芦坡的孤儿,幸得被下山化缘的师父撞见,道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他与我们有缘,也自然是捡回去好生收养。
听说师父当年也是被他的师父从战后荒村抱回寺中的弃子,承蒙佛恩侥幸长大成人,便也很是怜惜这般际遇的我们。
师父是岫宁寺出身,却不知何故在这岫宁山麓修了一座桃花庵,平日里并不上山同寺中的大师一道修行,而是携我和师弟们在这潺潺溪水边的小庵中诵经冥想,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人一般。
我生来性子安静,不爱出山去走动,师父便只得留了我在这桃花庵中看守,常携着活泼好动的师弟们外出游法。我们几个小沙弥年纪稍长些的时候,师父带师弟回了一趟山顶的岫宁寺,回来后他们便一脸兴奋地告诉我说,岫宁寺当真是个好地方,到处都是天仙般的美人师父。
我听得好奇,也起了上山看一看的念头,便去问师父,为何岫宁寺中的大师个个都是丽质的美人?
师父便道,那是因为他们修炼了一种岫宁寺密不外传的功法。
我又问道,那是什么样的功法?我与师弟们将来也可以修炼吗?
师父听罢思索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到窗外桃树下的坟茔,轻抚着腕上的舍利子,也不知想到了些什么,面上便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来,道是若我长大成人后有兴趣修炼,自会有岫宁寺的师兄来传授于我。
我点点头,本拿了经书要去庭院中读,却又看向师父那已然苍老的面貌,忍不住小声问道,为何岫宁寺出身的都是美人,师父却不是美人?
师父听罢一笑,道,他曾经也是美人。
我又问,那师父如今为何不是美人了呢?
师父瞥了我一眼,我便知晓是自己问得太多,赶紧缄了声。正灰溜溜地揣着经书想要遁走的时候,师父却慨然开了口,似是在回答我,也似是在自言自语。
他说,曾赞他美貌的人早已仙去,徒留他在这尘世间,再美的皮相却也无甚用处。
我听罢似懂非懂,想要开口再问些什么,却见师父已是阖上双眼,静静地在这禅房中入了定,便只好悄悄地为他掩上门,自己到庭院中找师弟们说话了。
初秋午后的岫宁山暖洋洋的很是惬意,几个年幼些的师弟与我顽过,又被我监督着背完了两段圆觉经,这才皆挨在我身侧卧下,心满意足地睡起了午觉。
我替师弟抖去衣裳边的草屑,又将外袍褪下来盖到他们身上,在这平整的青苔石上静坐了许久后,目光便落到了不远处那方矮矮的坟茔。
师父孑然一身,常年陪伴着他的只有我与几个小师弟,寂静而清幽的桃花林,以及桃树下这座青苔温煦的坟茔。
我曾问过师父这墓主姓甚名谁,师父只是说,此乃一方闲散的云游侠客,倒楣殁在这里,却与他侥幸做了伴,从此昼夜相依,共赏庭前灼灼桃夭。
师父早已六根清净,却时常温柔注视着它,仿佛在看一个钟情的爱人。
每每有这般想法冒出时,我只道自己是还沾染着太多红尘烟火气,竟会将这些俗世的风花雪月遐想到师父身上来;师父这般岁数的得道高僧,又怎可能会留恋于凡间的情爱之事。
可师父身上确乎有着我们这些小沙弥不得而知的秘密,与这坟茔中的无名侠客一起,葬在这棵幽丽的桃树下。
心绪久久地这般活络着,我便也终于感到了困意,转了个身拥起旁侧的小师弟,缓缓沉入了秋日的梦乡。
……
朦胧中,我感到有些窸窣的脚步声从山下传来,踩在荒草萋萋的林间小道,又停在了那座已有些年头的坟前。
我模糊地睁开眼睛,依稀看到一个侠客打扮的少年正蹲在那块石碑前,抬起袖来擦了擦上面的细尘,自言自语般说道:
“竟也当真在这岫宁山麓修了座桃花庵,还有我的衣冠冢,不愧是我的大美人。”
言罢便回过头来,正与清醒过来的我四目相对。
看清他眉眼的一瞬间,我那原本还平稳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只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灵秀的少年,恍似从天宫中下凡的仙人,嘴巴惊异地微微张着,竟似看痴了去。
那少年明眼瞧见我的失态,却也并不气恼,而是衔了根狼尾草悠然走到我身边来,笑眯眯地低头道:
“小师父,我有这么好看吗?”
“你是……”我仍是呆呆地望着他,“你是桃花仙人吗?”
少年听罢微扬起眉,似是有些忍俊不禁,颇为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随即压低声音道:“是啊,我便是新任的桃花仙人,这般下凡来寻我的红莲仙子了。”
继而朝桃花庵内望去,自顾自地又道:“我可得抓紧些,若不能即刻来接大美人入仙,他便要被无忧和无我那两个老顽童渡到净土成佛啦。”
我不明所以地听着,忍不住开口道:“可是这里住的并没有什么红莲仙子,只有我们师兄弟与师父而已。”
少年一愣:“……师父?”
他顿了顿,长久地打量着我和身边那还在沉睡的师弟,忽然一拍脑门,痛心疾首地捂住心口道:“天啊,怎么大美人身边还有这么多麻烦的小萝卜头,还得教我给梵儿托个梦,好生将你们安顿妥当才行。”
他兀自郁闷了一会儿后,便叹了口气蹲下身来,用那幽幽的眼神瞅着我道:
“说吧,师父不在了之后你们都有什么打算,是回岫宁寺继续修行,还是到江湖的各大门派闯一闯;念在你们陪了大美人这么多年的份上,只要开口,便没有我这个神仙大人办不到的道理。”
想了想又挠头道:“不过成仙就算了,天上一点意思都没有,比当和尚还无聊。”
我仍是懵懂地听着,并不明白这少年的意思;半晌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师父入定的禅房,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迟疑着问道:
“大美人……你的红莲仙子,是指师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