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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能举出许多借口,但他曾经承诺过,会解答冬青所有的疑问,所以他说:“我的内功是随魔教习得,中原人所谓的阴邪功法,才是我的武学根基所在,好似大树在土壤之下的部分,是拔不出来的,所以,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狄冬青只是摇头:“未必不能,羽山族长留下的医谱,还有半本没有找到呢。”
卢正秋面露惊讶,他几乎已忘了这件事。
狄冬青接着道:“医谱记载的是扶摇清风的秘密,既然根基能够种下,便一定能够移除,现在断言未免太早了。”
卢正秋道:“其实你不必……”
狄冬青打断他道:“我答应过会医好你的病。”
卢正秋叹了一声:“是我先对你失信,所以你也不必再恪守过去的承诺了。”
狄冬青一怔,搭在窗棱上的五指下意识地攥紧,又松开,将瓷瓶又向前推了些:“那你收下这个。你收下,我就走。”
那双乌黑的眸子一动不动地凝着他,仿佛在说——“你不收下,我就不走。”
卢正秋终于抬手去接。
窗棱透着月光的冷气,令他本能地感到抗拒,瓷瓶细长,当他握上去的时候,刚好触到对面人的手指尖。
冬青的手指动了动,修长的关节绷紧,像是要越过栏杆的阻碍,将对面人的手腕牢牢抓住似的。
若是愿意,他的确可以这么做,高墙深院尚且拦不住他,几条区区的锈铁又怎么能够。
他在谦逊内敛的外表之下,藏了一颗何等顽固的心,卢正秋比世上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
但这一次,连卢正秋也看错了。
这一次,他真的如承诺的那般,轻轻放开了手。
瓷瓶带着信笺,滑落到卢正秋的手中。后者将纸展平,见纸面上只有寥寥几行字,记录了每一日服药的时辰,除此之外,没有一句赘言。
简直像是给一面之缘的病患开出的药帖,唯一不同之处,只有字迹旁边的一块墨点。
墨渍飞溅,突兀地印在洁白的纸面上,缩在小小的空间之内,浓稠深重,像是执笔人冷静克制着的痛苦。
卢正秋的心猛地抽紧,像是被吸入墨迹之中,被那稠密浓厚的黑暗牢牢缠住似的。
他的视线飘向房间里的书桌,桌上也有一封信,叠得整整齐齐,是早已写好的,却一直没能递出。
他快步走到桌边,将信笺拿起,匆匆回到窗边:“冬青,我也有东西交给你。”
他的手已伸到栏杆间的明亮处,可是,迎接他的只有夜风和月光。
冬青已不在。
月色如常,在地面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与影。
若非手中多出的物件,卢正秋几乎以为方才的际遇是一场梦,是他干涸的心擅自诞出的幻象。
他像做梦似的抬起手臂,伸到窗沿上,用指尖轻轻触碰。
冰冷的砖石表面,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指的余温。
他猛地惊醒,转身,而后慢慢地勾起嘴角,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轻笑,喃喃道:“看来这一遭,我是彻底败了。”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已不需要他的敦促,便能够向前迈出脚步。
如此便好。
他的冬青依然清正如竹,浩气不改,许下的承诺便一定会恪守,就连离开时,脚步都是那般决绝。
他的笑容凝在唇边,像是失了水的鱼,离了壤的芽,冬青早已行至远方,他却堕入前尘,作茧自缚。
在他没能递出的信笺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很多话——并非过往用来敷衍、用来插科打诨的玩笑话,每个字都出自真心。
「……那一日在安邑,我与你在巷中初遇,你以为是我赶来救你,其实,我本打算从狄家的医馆逃走,从此销声匿迹。可是,我却被你的一颗糖果拉回尘世之中……」
他踱步到桌边,靠近灯烛,将信笺没进烛火,望着白纸边缘慢慢卷曲,火舌沿着墨色攀爬,将密密麻麻的字迹吞入其中。
「……我授你武艺,你授我更多,前半生我不过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后半生我却有了你,你令我懂得为人之道。武艺之道有穷尽,为人之道却没有,你称我为师,常常使我心中有愧……」
滚烫的火苗撩过他的手指。
信上的字迹在抖。因为他的手在抖。
地上的影子在抖,因为他的眼在抖。
「……若我不是你的师父,我便什么也不是。但你却不同,你是我的第二度生命,你使我欢愉,使我挂念,甚至使我思慕不止,使我渴求难耐。你尚且年轻,我不该对你生情,却又难以自持,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罪人,只要与你一起,我的贪念便会延续……」
火光蔓延,腾起一阵小小的热浪,继续蚕食着所剩无几的信笺。
「……但我的罪念不能够触及你,你应当找回自己的人生,清誉加身,荣光遍洒,你应当得到佳人相伴,抱揽风月,长相厮守……」
信笺燃尽,火焰慢慢落下,将最后几行字迹吞没。
「半生虚掷罪业里,与君一逢岁月新。」
「天高路远莫相问,但愿绿水青山不负卿。」
燃烧后的灰烬洒在地上,被风吹散,很快没了踪迹。
绿水青山,此生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留给他的只有漫漫无际的长夜。
第140章 路远莫致(八)
长夜深处,从来不乏难眠之人。
姒玉桐在柏府踱步,府院很大,人却不多,她住了几日,总算将里外构造摸得熟悉。府上的仆佣都对她格外客气,任由她四处走动,从不阻拦,所以,每当难以入眠时,她便在空旷的府邸中散步。
早春时节,空气中冷雾弥漫,在夜深时分凝结成霜,将阴湿之气洒满各处。
这样的夜并不适合外出,她的房中升起火炉,温暖的火光跳跃着,亟待她的眷顾,可她却转身出了门。
她选择寒冷,因为寒冷使人清醒。
她非得如此,柏府不是天水帮,柏侯爷也不是方世平,会不计得失地将她视作亲人一般庇佑。方世平已经殒身云梦泽,和众多庇护过她的人一样,只留下她一人在夜中行船。
她的心很乱,几日前卢正秋所坦白的事实,至今令她震惊不已。一起患难的盟友突然间成了杀父灭门的仇敌,就算冷静如她,也被冲乱了阵脚。
人世渺渺,黑暗苍茫,她一路行来,依旧孑然独身。
她不能承受失败,所以,她非得保持清醒不可。
她缓缓走着,不知不觉间接近柏侯爷的寝院。
院子很安静,隐约能够瞧见窗上跳跃的火光。
火光晃了晃,门被拉开,两个人依次从中走出。
是柏云峰,身后跟着一个侍女,看上去不过十几岁年纪。
两人走得很轻,刻意压低了脚步声,显然是怕惊扰房中休息的人。
柏云峰满面愁容,口中连连叹着气。
侍女望着他,一双明眸转了转,道:“少爷你别担心了,只要夫人回来,老爷的病情一定会好转的。”
“嗯,”柏云峰应道,但很快皱起眉头,喃喃自语道,“谈何容易。”
侍女从旁道:“皇子殿下会帮我们的吧,哪个胆大包天之徒,连皇子的话也敢不听么?”
柏云峰叹了一声:“唉,小孩子家,休要胡言。”
“哦……”侍女低下头去,嘟着嘴闷了一会儿,见柏云峰仍不做声,便开口道:“老爷对夫人一往情深,真是令人感动,就……就像少爷当初也对郡主……”
柏云峰突然转向她,面露惊色。
小姑娘慌忙改口道:“哎呀呀,我该不乱说,这怎么能比呢,少爷你别往心里去,我……我先告退了。”
她不敢抬眼,慌慌张张地走出几步,只顾盯着地面,不想一头撞进姒玉桐的怀里。
姒玉桐本不打算露面,藏在靠墙一侧的阴影中,被她这么一撞,只能现身。
侍女抬起头,冷不丁瞧见皇子的脸,登时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道:“殿下,我……我……”
姒玉桐轻笑道:“别怕,殿下又不吃人的。”
小姑娘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姒玉桐看在眼里,在她肩上拍了拍,宽慰她道,“好了,你先去休息吧。”
侍女点点头,怯生生地闪到一旁,余光仍旧不住地打量着她。
她照例看得清楚,却做出没有察觉的样子,将视线投向前方。
自从住进柏府,她便成了备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都被人瞧在眼里,每一日,都有人将好奇的目光投向她,
明朝,她将要前往校场检阅守军,到那时,军阵中所有人的视线都会牢牢地盯在她身上。
人们眼中映出的并不是她,而是她故去的皇兄。
她的变装功夫磨练已久,扮作男人时,不仅容貌和声音,就连仪态、举止也模仿得惟妙惟肖,与男人别无二致。这些年她以身涉险,凭借这门绝学,从未败露过一次。
然而,每次从镜中审视自己的音容,不论乔装有多完美,仍旧无法抵除内心深处的恐惧。
在五光十色的皮囊之下,她仍旧只是个年轻女子。
此时此刻,曾经的心上人就站在她面前。
柏云峰的肩膀微塌,步履沉重,看上去分外憔悴。他的额头比常人更宽些,眉眼也比常人更凌厉些,所以他皱眉时流露的愁容,也比常人更加明显。
姒玉桐在咫尺外看得真切,心下顿生怜惜,恨不得用手指将那双眉间的褶皱抚平。
但她不能如此。
她只能站在原地,故作轻松道:“你若是睡不着,我陪你喝几杯如何?”
柏云峰眉毛一挑,很快又落下,摇摇头道:“虽然我也想畅饮一番,但你明日还要去校场阅兵,今晚要养足精神,不能为我耽误大事。”
姒玉桐道:“说的也是。”
柏云峰长叹一声:“唉,如今我们都已长大成人,不能够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了。”
姒玉桐扬起嘴角:“那也未必,不知你的住处可有好茶?”
柏云峰眼前一亮:“有,梁州名产炒青茶,清淡芬芳,回味甘甜,用来夜酌再合适不过了。”
姒玉桐点点头,道:“既然不能纵情饮酒,小酌几杯清茶也未尝不可。”
柏云峰喜道:“那就去我房里吧,我还有件东西,正好一并交给你。”
“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谈论时局。
这几日,皇子现身的消息已传遍神州,柏侯爷顺水推舟,派信使呈上奏书,主动请缨,希望出兵护送皇子返都。
这封奏书看似单纯,却是一记行之有效的试探。
人人都知道禹建帝年迈体衰,多年不理国事,朝政一直把持在禹昌王手中。
但昌王能坐拥高位,本是拜太子之死所赐,如今太子遗孤性命犹存,又正值青年,仅凭一个名字,便足以撼动他的地位。
柏侯爷的奏书,便是在试探昌王的态度,倘若昌王应允,那自然好,若是以托词盖之否之,刚好暴露他的狼子野心。
奏书已送出,眼下便只能静候回音,故而姒玉桐主动提出检阅守军一事,希望在疾风骤雨降临之前,巩固身边的力量。
检阅安排在明日,今晚,她尚能忙里偷闲,与柏云峰小酌半刻。
炒青茶的香气浓郁,从杯中飘出,很快便溢满了房间。
柏云峰的房间很空荡。
空荡并非出于轻慢,正相反,每一件陈设都是仔细挑拣,精心摆放的佳品。但除了必要的陈设之外,房间里鲜少有点缀。常人喜欢的鲜花,盆景,玉饰,木雕,这里统统都没有,就连衣橱也被书卷占去一半,只留下半壁的空余存放衣物。
姒玉桐一面品茶,一面纵容目光四处飘游,边环视边道:“聊过了大事,不妨来聊聊家事吧。”
柏云峰不解:“家事?你说父亲吗?”
“我是说你,”姒玉桐轻笑道,“从你这房间的模样来看,你身边是没有佳人作伴了。”
柏云峰先是一怔,很快抿起最初,流露出几分窘迫:“可惜我徒有公子之名,学的却是兵黩之道,全然不通风月,更无佳人垂青,大哥你尽管调笑我吧。”
姒玉桐没有调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