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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声道:“不敬苍天,这就是我被贬下来的原因?”
晏离轻笑一声,荀未几乎可以想象到他那颗泪痣随这笑隐隐闪现的嘲弄。
“当初你下界来时,”他并未回答,反而发出一问,“镜仙是怎么说服你的?”
荀未纵然不满他又转移话题,却只能被人牵着鼻子走,他坐起来,披散的长发流泻下来:“他说即便我一时心慈手软,也会派人……”
“不是这个,”晏离打断,“我问你的是,这顶多是你和他的劫,却要天下这么多人陪着遭此一难,你就没什么想法,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荀未明白过来,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最初他想过,亡国不是儿戏,只为一人之故,竟要布下一场如此宏大的局,轻易剥夺凡人性命,怎么能是神仙所为。
镜仙当日却对他说,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若有人要历经国破家亡之悲,颠沛流离之苦,那也是他命里该来的。
说什么,都抵不过命运二字。
这不是他从镜仙所说中顿悟出来,而是在人间懵懵懂懂一路走来,见过诸多寻常生死别离,自己某一刻忽然萌生的想法。
“是你那时告诉我,你是来助西北王得天下的。我回去就想,难道不是本该如此?天下万物有兴有亡有生有灭,这才是天理伦常运作之道,即便是你我,也只能在这规则之下行事。”
“逆天改命一说,大概是年轻时候随口一说,除了狂傲,不见任何底气,我失忆了都嫌丢脸,还是不要再提的好。”
晏离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第一次从头审视,不如说,此前他即便知道他失去记忆,也还是把他当做从前那个人,只不过是更没个正形又爱装怂了点,可是这一刻晏离忽然醒悟,不止如此。
属于从前的那部分,最重要的地方,似乎随着魂魄和记忆一起剥离了,剩下的这些,空有一模一样的外壳,像个泥捏的塑像,内里全是空的。
他退后了一步,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一字一句像在确定什么:“我真没想到,会是你输。”
荀未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只好露出个苦笑,“哪来的什么输赢,我竟不知道?”
晏离从露面至今居然一次也没有冷嘲热讽,拳脚相加,当然,荀未颇为安心地想,也可能是因为他进不来。但是,那副平静过了头的神情,怎么看都太过疏离,连之前人前故作和煦的笑脸都没了,让他一时很不习惯。
晏离转过身去不看他,可能是在抑制揍人的欲`望。 “你的事自己想吧,我不打算插手了。”
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最后一次。”
荀未隐隐升起一个猜想,什么插手,插什么手?他不会是要……
“我那时让你恢复了记忆再告诉你我的来意,看来是没有想起来的那一天了。”晏离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道,“可是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总归不会再有下次了。”
“这里即将血流成河,我是来带你走的。”
“你来这里做什么?”贤王狐疑地盯着面前的人,他伸长脖子看了看外面,“殷长焕居然准人探视?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呢?”
白术散着黑发,一身白白净净清清爽爽地站在外面,像是从天而降,跟阴森的牢房格格不入。他笼着袖子笑呵呵地道:“我想陛下大约是不准的,只是奸诈书生自有奸诈的法子。”
贤王听他这意思就是知道自己刚才骂他了,一点尴尬和内疚都没有,十分坦然地看着他。
白术不计前嫌:“殿下要出去吗,在下可以略尽绵薄之力。”
“等等,”贤王殿下岂是荀未那种能轻易被转移话题的货色,当下宁死不屈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坑我,之前的事不解释清楚谁他娘的跟你出去!”
白术:“殿下尚未失败,何出此言?”
贤王冷笑道:“本王都蹲牢里来了,哪里没有失败?”
白术道:“岂不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贤王怒道:“你以为架一次柴很容易吗?青山再多有什么用?”
白术:“岂不闻以退为进?”
贤王:“闻你格老子的,滚滚滚。”
他在江南几年,除了练水兵,一口骂人方言也是炉火纯青,正待往白术身上招呼,忽然看那奸诈书生摆了摆手,笑道:“行或不行,殿下不如出去了再评估,在下到时一定任您审问,只是待会有人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贤王冷眼看他。
白术:“何况小茴还未出手。”
贤王愣了一下,“他要出手也是杀荀未,与我夺位有何干?而且荀未现在也在旮旯里蹲着,你让他去以身犯险做什么?”
白术道:“那是他自己的路,殿下何须插手。”
“何况,”他微微一笑,意味不明,“杀太傅大人怎么与皇帝无关了?”
殷长焕来时荀未送走晏离很久了,却还在床上愣愣坐着,心里头翻来覆去想他说的那个计划。
“万无一失,”晏离道,“到时你跟我回西北去,跟新王打过招呼了,不会拿你怎么样的。若能帮他覆灭了殷长焕的朝廷,你也不算任务失败,或许还有重列仙班的机会。”
荀未清楚晏离的意思,他这是从奸臣变成了叛贼。不管怎样,总是对殷长焕有害无利的。
他犹豫很久,还要继续下去吗?
锁链哗啦啦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思绪,接着,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轻微而缓慢,似乎在朝这里走来。
是谁?晏离,还是沈崇仪,又或是要开始审问了?
他没有想到,居然又看见了皇帝。
上一次见他还是一身庄重的大红华服,这会节日过了,又换回惯常的玄黑便服。袖口金色丝龙纹在暗牢里微微闪光。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自称什么呢?臣?哪还有资格。
这么一犹豫,便错失了先机,再行礼似乎又太生硬,再说他还没有解决上面的问题……
殷长焕并没有露出被冒犯的神色,负手站在外面,隔着重重栏槛看他。
大势已去的一代权臣盘腿坐在简陋的床上,腰背笔直,一身素朴的白色囚衣罩在略显瘦削的身上,并无一朝落魄之感,反而像是褪去重重加身的荣誉权势,显现出自身原原本本的那一层读书人淡然的气质来。
乌发散下,披在衣上。黑白分明,殷长焕仿佛从未看过这人如此素淡的模样。
即便是最初他还会偶尔穿穿简单的青衫的时候,都不像现在这样,那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圣宠在握,再简陋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威压和肃然,而今两手空空,下陷牢狱之中,不过是个势单力薄的阶下囚。
皇帝也是在这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这个人,原来也是会老的。
他早已不再年轻。面容虽然不改,周身气度却迈过了那名为年少轻狂载酒买花的岁月,同样的青衫,再穿出来也只是雨中平添萧索。
“腿寒,可有再犯?”半晌,却是先问出这一句。
荀未抬头看他一眼,心里叹一口气。折寿,太折寿了,早已经不用再装作兄友弟恭,尊师重道,可皇帝还是这幅关爱老年人的感觉,这让他一个罪大恶极之人怎么受的住。
他摇了摇头,想想还是道:“无碍,多谢陛下。”
光线从高高的窗外透进来,像是被整齐切割过,洒在他身上,逆光看来,轮廓都微微发亮。殷长焕总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只要在他身边,就像被什么攥住一般,挣也挣不脱,简直是魔怔。
他常常感到年少时光拉长放缓,熟识如已这般度过很久了。只是不想,那些心境竟然能留存至今,时不时出现,被水浸过一般,迟缓却幽深。
荀未就在这样的光线里垂眸,问了一句:“陛下,可否告知刑期何日?”
第20章 牢狱(二)
殷长焕有时不由纳闷,是他表现得还不够明显,还是说,他这个人本身看起来就十分凶神恶煞,总会给人造成一种滥杀无忌的感觉?
但他纳闷也闷得十分隐晦,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基本看不出他心底偶尔蹦出来的只言片语。荀未只见他眯了一下眼睛,似乎垂着眼睛思考了一会,接着抬起眼来轻描淡写道:“明日。”
荀未微微一愣,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不是说还要再审么?殷长焕改变主意了?
……罢了,他转念一想,早晚的事,争一时苟且又有什么用?从他拒绝晏离相助那时起,便已经放弃了这个任务,此后两国争锋,谁输谁赢,背后天意昭彰,翻云弄雨,都与他没有关系了。
褪去仙籍,堕入畜生道又如何,大不了从头再来,忍过几次天劫,也不比从前做神仙时差多少。荀未唯一希望,别当个鸡鸭猪狗之流,直接被人果腹就好。
他听闻自己的死期,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模样,殷长焕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里不由浮现了一个疑问。
他是一心求死吗?
明日之说自然是随口一说。但荀未一定会信以为真。可从刚才到现在,皇帝只看到一个穷途末路之人的生死无忌。连性命都可以置之度外,权力钱财,果真可以打动这个人?
荀未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有个念头起了又落,强压不下。好容易才鼓足勇气,问道:“陛下,臣……府上作何处置?”
整个太傅府那么多人,若是为他所牵累,这罪过可真是大了去了。毕竟亡国对他来说尚是个缥缈的泡沫,无论怎么提醒自己都显得太遥远和朦胧,连警醒都透露着无力。而府上那些人却不同,是活生生地,就摆在面前,一朝眼睁睁见他们通通人头落地,血流成河,也实在太过残忍。
殷长焕面不改色:“男子充军,女子为奴。”
荀未想了想,觉得还行,幸好他没有家眷,只是院子里那些娈童若是充军,那军队风景真是要靓丽不少……
他咳了咳,觉得还是得劝一下皇帝:“陛下,臣内院那些……咳,少年,手无缚鸡之力,还是……另选去处吧。”
殷长焕被他一提醒,才想起另一件需要算账的事。
他不答,只是又道:“太傅多年不娶,原来是爱好与众不同。”
荀未:“……”
他决定在临死前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
“陛下误会了。”荀未叹口气,作远目状,语气沉重道:“臣不娶,是因为年少时早已心有所属,曾经沧海难为水,多年来,仍是念念不忘,是以无法再移情他人。”
他发觉自己真是越临近死期越浪,颇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没脸没皮感。眼角瞥到殷长焕可疑地沉默下来,睁眼说瞎话越发起劲。
“她是县里教书先生的女儿,我们少时私定终生,我曾许诺带她周游四海,江湖浪迹,可惜……”他顿了一顿,绷着脸回忆了片刻话本里的内容,才悲痛地继续道:“她被逼嫁给县里权贵之子,苦苦抗争无果,被逼无奈,三尺白绫,了却一生。”
“陛下,”他突兀笑了笑,看向皇帝的神色却又有片刻悲哀:“您是天子,生来尊贵,高坐庙堂,何曾有过求而不得,得而复失之感,又怎会知道普通人,究竟有多渺小无力。”
他没说错,前世殷长焕执掌天规戒律,神的命运都在手中翻覆,今世他是人间帝王,一言便可改换天下。始终高高在上,哪知道他们这些一不留神就要沦为牲畜的小人物的艰辛。
如果是殷长焕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段话,估计都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