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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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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钧一愣,全然被此问难住,一双迷茫的眼睛求助地望向张岭,可张岭只是深深看他一眼,没有给他答案,接着又曲指在桌面的黄笺上敲了敲道:
  “晋王今日耽误课业皆因你而起,自然要由你来补救。这些读悟,我要你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地为晋王爷重抄一遍,不许抄错,抄好前不许上课、不许见人、不许出监,日落前抄好,再送去晋王府邸,求他原谅。”
  “可是师父,”裴钧直身叫道,“明明是晋王他——”
  “让你抄就抄。”张岭言简意赅,“万事因你冲动而起,这便是你要吃下的果,是苦是甜从不会由你来选。今后,你需谨记此事,绝不可再犯。”
  “……是。”裴钧不甘不忿地低了头,捏紧拳头,拼命忍气道:“学生知道了。”
  姜越的读悟多且艰深,若是引用了裴钧没学过的篇章无法辨认字迹的,还需翻看原籍再来誊录。这叫裴钧跪在张岭桌前耗费了一整日,不仅抄得肩酸背痛、手指发软,还根本没有任何闲暇去学堂听课,更别提与监中好友嬉笑同乐,如此一日到头,他就算心中再想起姜越脸上的红痕,也再难对那误伤之事心存愧疚了,不过暗自宽慰道:为了赎罪,便任由那小王爷撒撒气得了,就当是欠他的。
  那日傍晚时他再度去了晋王府送书,且告知了姜越张岭新布置的课业。其时姜越刚从北营回府吃饭,依旧是一身戎装、正襟危坐,见他来了,只叫他放了书便退下,而裴钧却在廊外站定了,说昨日黄笺受损是他过错,今日已全全誊抄一遍奉上,求王爷宽恕,今日不如就等王爷写好课业由他带走,好早一些交给张岭,以免再出了差错耽搁课业。
  这些话裴钧几乎是咬着牙说完,末了他一挑长眉抬起头,正正看入堂上姜越的眼中,叫姜越一时闻言,也停筷端碗看向他来。这短暂的视线相接中,姜越一容淡漠中似乎浮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片刻即逝。
  接着裴钧听见他说:“如此也好。”然后姜越便放下碗,拿上书,翩然拂袖去了内院。
  那一夜裴钧在晋王府前厅等到深更半夜、月过中天,下人才带出了姜越批好写好的书与笺。裴钧困得两眼昏花拿上便走,翌日交到张岭手中,张岭翻看再三,却怪道:“晋王昨日没写读悟?书中为何没有?”
  裴钧听得脑子一懵:“不可能,他写了好晚呢,叫我昨儿等到半夜才带走的!师父,您再找找?”
  张岭拾书当着他的面抖了抖,抬眼满含深意地看他:“若确定不是你弄丢了……”
  ——那就是晋王根本没放东西进去!裴钧登时只觉一股烧心怒火直冲天灵,咬着牙把腿一捶:“既有这阴险打算,他不说便罢,岂还叫我等至漏夜!这小王爷为何如此歹毒!”
  “少年人慎言哪。”张岭不疾不徐放下书来,端起手边茶盏,“罪孽是你先作下,晋王不过是在讨要公道。”
  “公道?”裴钧是真不服了,“要打我罚我要杀我,要我认罪伏法,他把我交出去便是!却为何不交,反倒硬要用此边角小事反复折辱我?”
  张岭低头喝茶,于他这“为何”之问依旧不言,末了只把手边的书再度推向他:
  “昨日课业未呈,今日课业又至,晋王爷是绝不会拖欠课业的,这读悟便一定是写了,却因你带走之前并未查证,就又耽误了。念在许是晋王爷一时疏忽忘记了夹入书中——当然了,王爷从前从未忘记过——但今日,就姑且因此饶你一次,不作惩处,可明日此时,你却需将晋王爷昨日、今日的两份读悟都交来,一份也不可少,否则你就在书堂外边,当着所有监生的面跪上一日罢。”
  裴钧忍着腔中火气,拧眉看向张岭,此时年少面孔少了素日惯有的烂漫天真,反而充满少年人初涉险峻人世的复杂与不解,定定说道:“晋王也算师父的学生,师父定是一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对我。”
  张岭星白眉目下双目无波,明明是听见了裴钧所言,却极似未曾听见,只起身负手走出耳厢,不仅对这少年人的判定未答是否,也更没有容他问更多问题,只独独留下一句:
  “去上课罢。今日切莫再昏睡了。”
  裴钧起身收了桌上晋王的书笺,出声终于凛然发狠。
  他道:“是,师父。”
  这日,裴钧下了学再去晋王府已是第三次,时候又是个傍晚。姜越刚吃完了饭,身上戎装早已换下,其时正穿了一身素兰长衫立在前院,慢摇着手中绣扇,垂眼赏着一坛宫中新赏的白玉堂。
  他的身影在黄昏日下孑然萧疏,回首看见了向他行礼的裴钧,薄唇立时牵起个微妙的弧度:
  “又是你啊。”
  彼时姜越的神色逆了涽乱光影,在裴钧看来却忽而无比清晰——那是一种他未能勘破的、甚至已有几分不属于少年人的机敏与沉邃。他根本不觉得姜越在笑,他知道那只是一个近乎讽刺的神情罢了——可是无所谓,他裴钧听过见过的嘲讽已不少了,并不多姜越这一份。他眼下只想让这个叫人心烦的小王爷再也别作怪搅扰他的好日子,于是抬头便冲姜越舒眉一笑:“是呀晋王爷,又是我来了。王爷赏花呢?真是好兴致呀。”
  他从地上爬起来,挥手拍了拍膝上的尘,看向姜越身前的盆栽,挑眉咦了一声:“这不是爬壁莲么!”
  少年姜越头也未抬,只继续看着眼前的花,随口冷淡道:“此花京中多叫白玉堂。”
  “是呀,是叫白玉堂——可它不还是白蔷么?江北可多产呢。”裴钧抱着书向姜越走去两步,向这位还是当年天子最小胞弟的尊贵王爷偏头笑道:“王爷呀,白玉堂就是爬壁莲,爬壁莲就是白玉堂。您说这明明都是白蔷薇吧,可若是被人见着花色好、幼苗壮,就怕被花匠挑了贡入京中,从此改名白玉堂,再不许作爬墙的花儿了,反倒栽在盆里,这才好任人来观赏品评;可那些真正的好苗子呢,却要自个儿拿叶子挡了花苞,这样外头看来成色不好,便可继续留在花圃的土里做爬壁莲,至此就再没人管它生得怎么样了,终有一日,等到花匠再想起回头看它们的时候——哎呀呀,不得了!”
  裴钧抚着胸口收了笑容,瞪大眼睛看向姜越,仿似真是心惊极了一般:“那时它们就该长满了整张墙了!怕是拿火都要烧好一阵才能烧死呢,要是花匠没发现……晋王爷,您说这花是不是就该长满整个院子了?”
  日影下的姜越闻言微震,正拂过盆栽的长指已不觉发力,一把便掐下了指头成色最好的一朵白花。他倏地再度看回裴钧,面上虽还在笑,可目中已有了丝明显的阴翳。
  裴钧视若无睹,依旧笑吟吟道:“嗐,说多了说多了,晋王爷勿怪。今日我还是给晋王爷送书笺来了,也还是在此恭候王爷写完再取走——好将王爷昨日与今日的两份儿读悟都好好儿带给师父,再不出什么错漏了。”
  姜越转过身来,仿似是此时才终于正眼瞧去了眼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面上神色并不改,只淡淡问道:“孤若是不写呢?”
  “那也没什么,只是我师父会罚我当众跪上一天罢了。”裴钧挽着眼梢更笑起来,扬扬下巴示意他跟前那花:“但是呢……王爷应当已知道我是个闲不住的捣蛋鬼了,那明日要是跪在学监里没事儿做,就只好同人讲讲王爷这掐坏的白玉堂了,哈哈!”
  “你——”姜越见裴钧已轻笑拍手,一口气便猛地提起,微微眯眼看过去,胸膛几息沉浮才渐渐平缓下去,终是收了扇子伸出手,递向裴钧手里书笺,沉声道:“拿来罢。”
  裴钧恭恭敬敬地双手奉上,却在姜越收了书向内院转身的一霎忽然再度出声:
  “王爷,今夜我会拜读了王爷的两篇读悟再走的,到时若有什么不解之处,还望王爷不吝赐教解惑呀——毕竟师父常说嘛,王爷的文章甚妙,叫我要好好上进求教,如此还望王爷不要嫌弃我资质愚陋才好,望王爷……幸允?”
  前方的姜越闻声,止步回头间,在偏西的日头下看见了裴钧那悠然笃定的一张俊脸,少时,他渐渐舒开眉宇,唇角也轻轻勾起来。
  “好,裴钧,孤知道了。”他这样应了,然后再无回头地进了内院。
  那夜裴钧盘腿坐在晋王府前厅的椅子上,喝着王府管事不断奉上的碧绿茶水,就那么背完了自己带去的两册书,直到夜色再度深沉、内院下人送出书笺时,他也谨记张岭那“不要昏睡”之言,依旧精神百倍。
  他一一查检了书与黄笺再无任何会叫他遭罪的陷阱与纰漏了,甚至还真的悉心研读了姜越的斐然文章,这才松下口气,在心中暗骂着姜越这阴险小人,端起手边新添的茶水就仰头一饮——
  可他却发觉杯中的茶味已全然不同了。
  那不再是绿茶的味道,而是一种气与味都极度馥郁甘浓的花香,过齿只如细丝拂过唇舌,一旦喝过一次,就绝难叫人忘掉。
  可虽是如此,然当他凝眉低头,却见杯中仅仅只是一泓再寻常不过、再理所当然不过的淡红的清水,同寻常的花茶全无什么令人惊艳的不同,而他既不知那其中曾有何等的绝色临水盛放过,也不知这花茶仅能来源于内院晋王的这一间茶室之中——故他只是讶然了那么一瞬而已,之后,他便再度随意地喝掉了那杯茶,就像他随意地喝掉了所有的茶一样。
  “……原来当初那茶是王爷亲赐的。”
  裴钧垂眸看着眼下杯中这一如十年前般平淡无奇的绯色清水,勾唇摇了摇头,抬眼看向姜越:“若非今日得见,臣或然此生都不会知晓这花茶竟有此等奇景了。”
  姜越抬手支颐,闲适地靠在椅柄上,笑目看向裴钧道:“裴大人有所不知,当年那茶是孤亲赐的不假,却更是孤亲沏的。”
  裴钧握杯的手一顿,听姜越缓缓启唇再道:“裴大人应当知道,孤的母后,是东海承平国姬,这茶便自承平而来,在承平语有‘线香’之称,取自一种拿在手中眨眼即灭的烟火。此茶的花并不名贵,随处即可寻得,难得的却是制茶之工艺繁复,叫此茶制成之后,只可用烧至恰开的滚水泡煮,不宜过火、亦不宜过凉,方可叫饮茶之人得见这盛放之景。”
  “那若是过了呢?”裴钧不禁问。
  姜越笑了笑:“过凉则花不开,不灭;过火则花未开,即化,出的茶水自然也各自味道不同。因为这实在是种需要运气的茶,所以就连孤也未能常饮。母后尚在时,通常只将它用作奖赏,于孤也是难得的恩赐,今日却又托了裴大人的福,轻易喝到了。”
  “所以王爷当年是奖励臣?”裴钧忽觉出分好笑来,愈发感到姜越其人难以捉摸,“可臣明明挠花了王爷的脸,还得寸进尺、寻机胁迫,一切只为了几张读悟,为了免于师门惩罚,王爷却也奖赏臣?”
  姜越笑意不变地看向他:“不,裴大人,那时孤只是在警示你,也更是在警示孤自己。”
  “裴大人,此茶被孤母后用作奖赏并非是因它华美,而只是因它易逝,是为了让孤知道一切未有根茎的盛放都是短暂的,一如一时冲动之得失、一时逞能之荣耀,和……”姜越忽而止了话语,再度往裴钧杯中放入了一枚线香,又为他沏满一杯。可这一次杯中的花却一点也没有盛放,而只是轻飘飘地随水浮起了。
  因为水已经凉下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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