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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裴钧两手向后支着床板儿,悠哉看着他,“那你是想睡这床呢,还是想睡舅舅旁边儿呢?”
姜煊戳了戳自己的枕头,不情愿地小声嘟囔了句:“……想睡舅舅旁边儿。”
裴钧这才满意,便笑着抬手拍拍里侧的被窝。姜煊眼睛一亮,立即蹬了鞋爬上榻来,把自己的枕头端端摆在裴钧的大枕头旁边儿,乖乖躺好拉上了被子。
裴钧吹了角灯和他并排躺下来,发觉这床不再是营地里的小矮榻了,而足有七八尺宽,他和姜煊就没必要再紧贴着睡,此时便仿若稍稍疏离了那么一些,还真叫他有些不习惯。
黑暗中,舅甥俩就这么静静躺了会儿,直到姜煊忽而出声:“舅舅,你能不能讲打老虎的——”
“不能。”裴钧眼睛都没睁。
身边孩子便又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被窝动了动。裴钧只觉手边有些微的暖意贴过来,睁眼垂眸去看,只见是姜煊往他移了些,小脑袋靠来他胳膊上,躺好了,还蹭了蹭。
“就一晚上。”裴钧低声告诉他,“明晚你就回去自己睡。”
可上一刻还蹭动的姜煊,眼下却只报以他一声小小的呼噜。
这叫裴钧暗暗发笑,抬起另手揉了揉这鬼精孩子的头发,便也再度闭眼,舒气入眠了。
次日,官中开了印,百官点卯。
裴钧一早起来,只觉从不曾有哪一年的开印能叫他有如今这劲头。他罩上补褂就催轿往京兆司去上工,可到了司部四处一转,却见姜越果真没来,不禁又觉出阵没劲,再等坐在堂上理了半日的事务,这劲头就更消尽了。
他盘算着是否该往五城兵马司去寻寻姜越,可冷静一想,又觉此事之中慌的明明该是姜越才对,不该是他,遂又定了定神,心道不待姜越有所反应,他万万不可纵情纵性、自投罗网,以免日后泥足深陷、不可脱身,再酿成个前世的下场。
如此打定主意,他便安心在司部清算单据,不知不觉也过了午。礼部老来人请他去瑞王府祭奠检视仪礼,多几次也架不住,他便只好先搁下了不要紧的文书,推说饭后就到,这就拣了个午休的停当,买了些吃食先去看看裴妍。
刚走进刑部大牢,他远远就见裴妍号舍中多了些许颜色,待走近一看,只见原本冷寂的牢中,石床上的干草早已不见,此时正有个缎面儿枕头放在雪绸被衾上,其下铺着软毡作垫,床头搁了个白毛手焐,看起来是样样都软暖。
石床脚下摆着个崭新铜盆,里头个个精炭正幽幽燃红散发热气,却并不冒什么黑烟,一旁多出的桌上也列着七八盘儿热气腾腾的珍馐美馔,与之相比,裴钧只觉自己手中的红木食盒都显出份儿寒碜,不禁半气半笑道:“这个梅林玉,还是来了。”
裴妍叹气看着一牢房的东西,点了头,少时垂眼道:“他刚走。多时候不见了,他还是这么个热络性子。”
裴钧原本没想接这句,只当先在桌边坐下了,可一见这桌子鲜味菜色都是他爱吃的,也更样样都是裴妍爱吃的,不免还是说了句:“梅六一直是个有心人,我从前就说——”
“别说了,我吃就是。”裴妍淡淡打断他,起身过来敛衣坐下,伸出玉白的右手来:“给我筷子。”
裴钧乖乖把瓷碟里的筷子递在她手里,于是姐弟俩便开始吃饭。
下箸前,二人忽而相视一眼,片刻,又双双低头看菜。
他们已有十年不曾同桌而食了,岂知这再度相聚,竟是在刑部大牢里。裴钧思及此处,再看裴妍,眼见亲姐颊瘦而神损,已非昔日娇容少女,一时便只觉岁月在彼此间割下道深堑,心中渐感酸涩难言。
他抬手给裴妍夹了簇青菜,看她扒饭时露出的手腕上淤青虽浅,可依旧还在,想了想,端着碗低声问了句:“裴妍,你当年到底为何嫁给姜汐?”
裴妍未觉有异,嚼着饭,只神色平平看他一眼,“那你当年又为何要做官?”
这问叫裴钧喉头一噎,一时盯着她没说出话。
裴妍戳齐了筷子,看他一眼,举箸也给他夹了根排骨,漠然道:“男人出仕、女子嫁人,难道不都一个样?有什么可问的?从小就教你吃饭少说话,还真是教不会你。”
“我也是顺事儿才想到的,你不乐意提就算了。”裴钧低头咬了肉咽下,看她一会儿道:“瑞王府里的祭奠昨儿就摆上了,我晚些就要带煊儿去,吃完就走,不会多烦你。”
于是二人就着礼事说了会儿,到裴钧临走前,裴妍嘱咐一二,又让他把梅林玉留下的好东西都拿走。
裴钧却道:“你留着用罢,这也省得董叔再跑一趟了,我一会儿回家就叫他歇着。”
他出来与崔宇打过招呼就回了府,给姜煊找了身素麻白衣换上,舅甥二人就乘轿到了瑞王府里。
进去的时候,他一路都往前来吊唁的公侯皇亲里打望,却还是没有见到姜越,于是待签完了礼部行丧的单子,把姜煊安置在主堂守上灵了,他便退到前厅廊下,只想坐着歇会儿。
时日入春了,京中已渐暖起来,瑞王府中四处草木错落,叶子已然拔出丝丝新芽,可枝头上却还一朵花都没有。
裴钧坐在暖阳下静静看了会儿,忽听王府下人来告,说是方明珏被人从户部请来过账了,便又起身前去对付公事。待二人忙完琐碎回到廊下坐了,方明珏便拿了一沓纸钱在裴钧身边儿数,说这死生事大,他这凡人还是得全个礼数才是,香蜡钱纸烧点儿算点儿,只望冤魂莫扰,留他个清净。
可裴钧这冤魂附身的人却忽然搭手把他搂住了,将下巴搁在他肩上就是一通蹭,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问:
“小明珏儿,你说这春花儿怎么还不开啊。”
他这见人就拍肩搂腰的行径是从小没变过,方明珏早习惯了,便只一边理着纸钱,一边由着他像狗似地趴在背上,只不疾不徐道:“时候没到呢,你急什么呀?”
“我急什么……”裴钧忽起一声长叹,晃头在他背脊撞了下脑门儿,勒过他脖子就凑他耳边嘀咕:“我觉着我魔怔了。”
方明珏瞪眼回头凑近他鼻尖儿,同他认真对眼儿问:“怎么?你被瑞王爷附魂儿啦?”说着还老实点头品评道:“哎,我看着像,这伤春悲秋的,怕真是鬼上身了。”
“你才鬼上身!”裴钧气得发笑,放开手就要打在他后脑勺上。
这引方明珏再忍不住笑了,一时嘻嘻哈哈胡乱挥着满手纸钱作挡,终还是被裴钧夹在肋下揉脑袋。
因在丧中,二人虽低声玩闹不敢张扬,可这亲厚景状,却同过去在学监里是一模一样的。
然就在这时,裴钧与他打完闹完了一抬头,却不禁愣了。
只见瑞王府前院儿的影壁边上,正遥遥站着个人。这人穿一身青花儿缎面的亲王蟒袍,由镶珠玉带束起窄腰,披了薄羽白氅的宽肩已被金黄的日头晒出层暖色来,像是已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了,此时正目色清淡地,静静看着前院儿廊上与方明珏搂作一团的裴钧。
裴钧当即撒手把方明珏推开。
方明珏这才扭头,看见那人愣了愣:“哎,晋王爷怎么又来了?”
裴钧心下一懵,还未及多想那“又”是何意,就见影壁旁伫立的姜越忽然自嘲般低眉一笑,又抬眼看过他一瞬,那神情似讽似嘲,下刻也冷下来,并不说话,只转身就往外走。
裴钧赶忙站起身来:“姜——晋王爷!”
可姜越已然转过影壁去。
裴钧快步就往外追,可他刚跨出大门儿,却已见晋王府琉顶的车马荡着小穗儿哒哒跑走了,而他这时若要去赶,放姜煊一人守灵也不可安心——这几个闪念一过,他眼中姜越那马车更转过街角跑远了,这是再追不上。
裴钧不禁心里一沉,回想方才情景,暗道姜越定是误会他朝秦暮楚、随意亲人,怕要将那车中一吻当作他愚弄了,而姜越是个心思重的人,若回去再暗自伤神、多想多虑——那等下回再见,或然就不会是羞赧躲避或拿捏大方了……
反怕要再把他归成个仇人才罢。
裴钧折返院中,赶紧叫了个礼部杂役去四处看看姜越往何处理事了。快两个时辰后,杂役却气喘吁吁回来报说,不仅晋王府里没瞧见王爷回去,就连京兆司和五城兵马司也都没瞧见晋王爷,宫里也没有。
好端端一个姜越,一时间竟似忽而消失了。
夜里领了姜煊乘轿回府时,方明珏的话再度回响裴钧耳畔:
“……大仙儿,刚刚过的那账,我们户部原是早上就急着要呢。可早上你和冯己如都不在祭奠上,晋王爷倒在,又是宗亲里当事儿的人,那出丧的单子我就叫他们拿给晋王爷签了就行,如此我好快些结了交内阁去。”
“岂知,晋王爷却说这事儿不归他管,还守着让底下人该报礼部查检的,仍是要报给礼部亲自查检了才可落签,否则何处出了纰漏,皇上问责下来,他一介闲人可担不起那罪过——嗐,眼看就是当年克扣咱们笔墨贴补的德行了,绕着弯儿地说自己大公无私呢。”
“这话一出,我底下的主事哪个还敢捡懒啊?他们眼看晋王爷是很着紧瑞王府这丧事儿的模样,怕叫冯己如来了都不够庄重,这不就赶紧叫你礼部的几次三番去京兆司请你来么?——可你偏偏就是不来。他们说晋王爷坐在堂上,等到中午都不见礼部来揽事儿,约摸就觉得失了皇家颜面,是脸都拉下了,讲了句:“‘那就等礼部腾得开手来再说罢。’说完站起来就走了。底下人跑回来给我这一通学,哎哟,一个个怕得要死,这时候下头说你偏生又去瑞王府里了,我一听,还以为你是刻意回避晋王爷呢。”
“——哎,大仙儿,你同晋王爷这冬狩里才好了几日呀,一回京就又杠上啦?”方明珏说完拍他一下,神情作难地叽喳起来,“那吏部侍郎的缺咱还给不给他?若要是反悔,师兄那边儿可……”
裴钧顿然掐断了思绪,坐在轿中掀帘看向窗外天顶一轮宝月,直觉眼下这境状,他和姜越虽不是杠上了,却也胜似杠上了——
敢情他在京兆司乖乖等着姜越来查岗,结果姜越却在瑞王府不声不响等着他巡检;他窝在司部替姜越这脸皮薄着急,人家姜越却是动了心思要同他偶遇一把……却未想他上午三请四请都不过去,偏等到姜越走了他才阴差阳错地去了——
这还真难怪姜越生气。
更别说姜越还看见他和方明珏贴着鼻尖子开玩笑了。
这任谁来说,都该是他裴钧始乱终弃后刻意避而不见,还要吊人胃口、戏弄到底。
裴钧心烦一叹。
姜煊趴在他膝上,抬手抚来他眉头:“舅舅,脸都皱起来啦。”
裴钧被这娃娃抚平眉目,心里稍舒一些,把他抱坐好了,忽而认真问他:“煊儿,舅舅问你个事儿。你知不知道,你七叔公若是生气的话……他见着什么会开心?”
“知道!”姜煊第一时刻就点了头,指着自己鼻尖儿就叫:“我呀。”
“……”
裴钧无言看了他一会儿,竟难以反驳,心说姜煊这话虽然不假,可他总不能回回见着姜越都把外甥别腰上罢?
他再叹了口气,抬指一刮姜煊鼻头,只觉自己拿了人伦之事来问这无知孩童,还真是失心疯了,又念在次日便有开印后第一趟早朝,到时候只要拉住姜越瞧瞧,将这阴差阳错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