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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公罪-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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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的屋子里,此刻竟四处都散落着各样小孩儿的东西。什么玉连环、弹弓、竹猫儿,还有身子脑袋裂开两半的小金蛇,花布缝的小老虎,摆得他床上、桌上到处是,地上还丢了个孤零零的木陀螺,边儿上的皮鞭子坑坑巴巴断成了三截儿,每截儿还烂糟糟的,想必是被狗啃了。
  他一扭头,见姜煊这罪魁祸首还正窝在罗汉榻上玩儿石珠子,小肉手曲指一弹,叮地一声,石珠子在茶杯上一碰,嗒地一下就不知滚哪儿去了。小孩儿又连忙跳下地来,趴到榻底就四处找珠子,身上金丝绣花的新衣裳在地上蹭来蹭去,伸进榻角的手还带着袖口老往木棱上磨。
  他手短,够不着里头,转头见裴钧在,指使一句:“舅舅快来,珠子跑里面去了!”
  这时家丁正陆续进来,往左间隔扇后的浴桶中倒着热水,还得来回几趟,屋里除了裴钧这青壮年,又只剩个老迈的董叔。由是,裴钧只好将手里泥人儿暂且塞给董叔,走到姜煊身旁蹲下,把姜煊拉起来,拍了拍他身上问:“滚哪儿了?”
  姜煊小手拉着他袖子,往最角落里一指。
  裴钧便好脾气地匍在地上,抬眉往里一看,伸长了手就把那石珠子摸出来。岂知摊开手心儿一瞧,竟见这石珠是他搁在书架檀盒里的暖玉棋子儿——记得是早年闫玉亮刚迁任吏部时送他的谢礼,说是关外古玉、棋圣私宝,外头有市无价,可现今,竟只拿给他外甥当弹珠玩儿了。
  “……祖宗哎,”裴钧趴在地上,侧头盯着乖乖蹲在他身旁的姜煊叹,“舅舅再晚几日回来,是不是房子都能被你给撅了?”
  “才没有。舅舅不在,我都很乖的。”姜煊浑不知他在惜什么,只从他手里抠出玉棋,便又爬上罗汉榻玩儿了。
  “你那泥人儿还要不要?”裴钧起身来问他,“插在屏风上碍着进出,没的还戳着你眼睛,不要就叫人给你扔——”
  “不许不许!”姜煊当即叫道,把手里玉棋一丢,“我就是留着给舅舅看的,那是捏的舅舅和叔公。”
  “……谁?”裴钧猛回头看着董叔手里的泥人儿,直觉是耳朵出了毛病。
  姜煊跑到董叔跟前儿,垫脚拿过那俩泥人儿跑回裴钧身边,举起白的说:“这就是叔公!”然后又举起红的:“这是舅舅!”然后拿白的指了指红衣人怀里的娃娃:“这是舅舅抱我!嘻嘻,像不像?”
  “……”
  ——像个鬼。
  裴钧不乐意了:“怎么你叔公就别着个剑白衣飘飘玉树临风的,我倒娘唧唧的跟你奶妈似的?”
  姜煊还挺不服气:“是你自个儿没剑的,叔公本来就有,这么捏才像呀。”
  未料孩童的泥人儿如此写实,裴钧一时失语。啧啧摇头看着姜煊,他嘀咕了一声“白眼儿狼”,遂不想再理他,只踱到左间叫人阖上隔扇,宽衣入浴去了。
  连日的疲倦沾了水,好似融进散出的热气里。裴钧坐在加了香膏草药的暖水中,狠命搓了身上几把,大感松活,随即叠手趴在浴桶沿上,安静地看着董叔替他收拣臭衣,竟一时觉得回到小时候似的,懒洋洋支了声:“您老别收了,扔了就是。这些衣裳再洗我也不乐意穿了。”
  “那不也要收了才能扔么?衣裳自己又没长脚。”董叔絮絮叨叨从架子上拉下他脱掉的里衣,瞅着他叹了口气,抬手一抖衣服,“有时候瞧着您哪,真就跟没长大似的,可您一站起来往边儿上一走——嚯,又是个大小伙儿了。这一年年瞧着身上补褂也穿得不一样,换得我眼睛都花了,都快记不清了。”
  “那哪件儿最好看哪?”裴钧笑盈盈同他闲扯,在董叔面前,只厚了脸皮把自己当成个尚有姿容的鲜衣少年。
  董叔皱了花眉一想,还真答他:“还是如今这红的好,瞧着人精神;也不像从前蓝的绿的,看着冷情。”
  裴钧本向后靠去桶壁上,连肩都没入水里,此时听言却坐起来一些:“我从前冷情?”
  “可不是?”董叔瞥他一眼,压低了声儿,“您去京兆司都两年了,一路上得过多少回瑞王府呀?几时进去瞧过一次?”说着便露出老人家的感慨了,“要不是出了大小姐这案子,您怕是还要那么过个十年八载都不看她一眼罢,又何得小世子叫声‘舅舅’呢?”
  这话不过假设,可听在裴钧耳中却是已生的事实。他叹口气,捧水浇在脖颈上,腹中一时似沉积了万语千言,可悔到头来,也只喃喃说出一句:“我哪儿知道她过得苦。”
  董叔继续取下他裤子来理了,反问:“就算知道,您念着从前的事儿,又真会去帮她么?”说着就哎地摇头,“您和大小姐啊,都是倔牛脾气,同老爷当年是一模一样……可夫人从前过身那事儿,同大小姐是真没干系的。这您早几年也想明白了,大小姐估摸也知道,可您又还是指着她撒气儿,她也只拿着自个儿撒气儿,一对亲姐弟呀,这一拧就是七八年不相往来,叫我这老人瞧着是真着急——”
  “大人哪大人,得怜人处且怜人哪。”董叔拿下架子上的最后一件衣裳,拉家常的话最终变为语重心长,“人人都是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敢叫疼的大都不是真疼,您又上哪儿知道谁在暗地里受苦呢?指不定有人事事都念着您、事事都为您好呢,您却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董叔说完了就抱着衣裳往外走,岂知一脚踏出却踩到个软物,轻呼一声低头去看,弯腰拾起来,眯了老眼对光一瞧:“哟,这哪儿来的香包啊?……不像是咱府上的。”
  裴钧一听抬头,只见董叔手上正挂着姜越给他的那麒麟香囊,不免立时就向董叔伸手:“我的我的,您给我。”
  “洗着澡呢,看把它弄湿喽。”董叔收了手,把香囊背到身后了,“这哪儿来的呀?瞧着像亲王府里的东西,您不会是又招上哪家姑娘了吧?”
  从前裴钧十七八岁、断袖的声名未显时,出去玩儿也常能收着些姑娘家的香囊手帕,回来不过赏给丫鬟妈妈们用用罢了,可后来却恰被人姑娘府里外出采买的下人撞见——自家小姐亲手绣的绢子竟被个买菜老妈子拿来擦汗,登时就火了,传回去,闹得京中闺秀诗会茶会里四下一说,裴钧便是个准准儿不会怜人心意的东西,自此也再没人瞧得上了。为这,裴钧还被闺秀们做过雅诗骂过一阵子,富家子弟也常以此取笑,也是过好些年才定了风波,可到那时候,他断袖断上龙床的名声又传出去了,约摸落到当年那些怨他不懂女儿情愫的口舌之中,便更得“难怪”二字。
  他笑起来同董叔道:“哪家小姐的香囊会用这个色呀,不嫌难看?这是人晋王爷的。”
  董叔眼睛都瞪圆了:“您拿他香囊做什么?”
  “什么拿,那是他亲自送我的。”裴钧干脆从水里哗地起身,探手就从董叔手里抓过香囊来,又哗地坐回水里。
  董叔更不解了:“您俩斗了多少年了,他送您香囊做什么?”
  “因为我臭,他嫌我臭,怕我臭着他,行了吧?”裴钧抓着香囊冲他摆手,“得了得了,您别唠叨了,早些回去歇了罢。”
  可董叔看着他拎着香囊在桶沿打转,要出去的步子却停在原地:“大人,您这是当真不理会宫里那位了?就因为之前邓生那事儿?……晋王爷上回倒也来过,这回又来——眼见跟您是一回比一回有说有笑似的,难不成……您往后是想帮衬晋王爷了?可,可我听人说晋王爷是要,要……”
  裴钧高高提起手里香囊,荡着,后枕在桶壁上仰头去看,半眯着眼睛,似懒散般接完了董叔未说完的话:“晋王爷是要造反么?”
  他听见董叔哎的一叹,便扬手将挂在指上的香囊捏进掌心里,吐出口沉气,只道:“您歇息罢,这事儿不必管了。”
  说着又吩咐:“今夜晋王到访之事,府中谁也不可说出去半字。明日等钱海清回了,您就吩咐他——既他是领着账房月俸,考完学也该做做账房的工。让他查一遍府中所有下人的账目,看看有没有贪钱的,也问问有没有缺钱的,再让六斤看紧了出入,切忌再养出细作来。要是有人着急用钱,只管拿府中钱财周济他,可别让外人抢了先,来把咱府里的人周济成府外的人了——可若是真有这样的人,一经发现,您也该知道怎么办的。”
  董叔连连应了,肃容往外走,可一推开隔扇,却见姜煊抱着小狗站在门口,也不知几时就在那儿了。
  裴钧一愣,伏到桶边看向孩子:“煊儿怎么了?”
  姜煊瘪瘪嘴:“舅舅老不出来,董爷爷也在这儿,没人跟我玩儿了,我也要来。”
  裴钧失笑:“舅舅洗澡呢,你来什么来,这不成规矩。”
  可姜煊却不由分说挤进来,坐在浴桶前的脚凳上,把小黑狗放在膝上摸了摸,眼巴巴看向裴钧:“我好久没见着舅舅了,想和舅舅玩儿。”
  “那你方才怎就跟你叔公闹,都不理我的?”裴钧向董叔招招手,示意他别关门先出去、他就起来,又垂头看向坐在桶边的姜煊,温和笑起来,“家里下人都惯着你,我看你都要玩儿疯了,才不记得我这舅舅。”
  姜煊膝上的狗轻叫一声,伸舌头舔舔他手背,可姜煊小脸上眉毛却耷着:“没有的。白天他们都陪我玩儿,可晚上我还是一个人睡,就怕。”
  他眨眨眼睛:“那时候就很想舅舅了。”
  裴钧下巴搁在手臂上,认真问他:“为什么?”
  姜煊说:“因为舅舅和母妃一样。他们都是白天陪我玩儿了就走,可晚上妖怪要吃我的话,就只有舅舅会和母妃一样护着我了。”
  “什么妖怪……”裴钧讶然于外甥的离奇臆想,哑然笑了,垂下湿淋淋的手捏捏他脸蛋儿,“你身上也有咱裴家人的血,胆子怎么就那么小?”想了想,他道:“干脆明日你早些起来,舅舅教你打拳,等会武功了,什么妖怪都不怕,就能自己睡了。”
  姜煊听了连忙点头,旋即,却又委顿着摇起头来,抱紧小狗道:“董爷爷也说要我学武功,可这几日还得他守着我才敢睡,不然我都不敢闭眼睛。”
  “可煊儿啊,你总不能一辈子都跟舅舅睡罢?”裴钧说到这儿,敛起眉头来,“况且……煊儿,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和舅舅睡觉、看舅舅洗澡了。”
  姜煊不明白: “为什么?”
  裴钧道:“因为舅舅名声不好。”
  姜煊更不懂了:“名声是什么?”
  释义深了孩子也不懂,况男修女教之事,也不是姜煊的年纪能解的,由是裴钧只能道:“名声,就好比你听见你七叔公,会想到什么?”
  姜煊当即说:“叔公可好了!叔公很威风,叔公最厉害。”
  裴钧意料之中地点头道:“这就是你七叔公的名声了。这样的名声就是好名声,可舅舅没有,舅舅是个臭坏蛋,还谁沾谁臭,煊儿沾上了也臭。”
  姜煊当即抱着狗站起来:“才不是!舅舅洗洗就不臭了。”
  “你懂什么?我说是就是。”裴钧淡淡抬手刮过他鼻子,见外头董叔已捧了干净巾帕来,便收言道:“今晚舅舅最后陪你睡一回,明日起你就搬回你娘那屋里,往后每日清早起来跟舅舅学拳,舅舅再寻人来教你读书写字儿给你开蒙,知道没?”
  眼看好日子就要到头,姜煊作势呜呜起来:“舅舅大坏鬼。”
  裴钧笑:“瞧瞧,方才说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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