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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
邓准早知此劫逃不过,便耷拉脑袋一点头,哀声应了就进宅去。
而裴钧看那小厮还在旁殷切等着他入府,竟也觉容貌眼熟:“你,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儿?”
小厮被他这一问吓着了,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何事,便无措喏喏道:“小……小的叫六斤。”
说完他正脊背打颤等着受罚,却见自家大人展颜笑了,直笑得英眉下叶目挽起:“六斤?大老爷们儿生出来才六斤,你娘也不嫌这名儿不吉利。”接着也未说什么他意料中降罪掌嘴的话,只单把手里一雪白的大裘递出来吩咐:“那六斤,来把这袍子小心抱给你董叔叔,一片儿毛都不准落了。”
六斤一愣,赶忙尖着指头欢喜抱了那白花花的大裘,自觉是抱住了传国玉玺般紧要,拔腿推门就往府中跑去:“董叔叔!董叔叔!大人回啦!”
立时那朱漆大门应声更开,一张刻绘麒麟斗虎的高大照壁出现眼前。裴钧垂眼低头绕壁而过,路至中庭,两侧廊下林立的武器刀刃上一一映过他径行的身影,换他墨绿宝蓝的隐约颜色无声顺往正厅站定,便有婢女端茶迎上。
他解下乌纱帽,另手接茶刚喝下第一口,却听一年迈老声已从外头赶来:“大人,方才宫里来了人呢,见您不在,又往司部寻去了!”
一回头,竟见是年过半百的董叔抱了那晋王爷的凫靥裘追进门槛儿来,叠声儿问裴钧:“这这这——这又是什么?”他翻开那裘袍的肩颈,指着那一团乌黑的墨团:“多金贵的衣裳,怎弄得这样儿!”
“衣裳是晋王爷的,给我不小心打脏了,得好生修补修补送回赔礼。”裴钧只是细细端详着董叔神貌,把喝过的茶盏放回婢女的托盘儿里,无所谓般笑了笑,“明日一早您替我送去梅少爷楼里,他许知道怎么修。您只叫他往好了拾掇,账面儿随他写,径直报来我这儿就成。”
“……哎,您怎么又惹着晋王爷了!”董叔唉声叹气应了,神色亦担忧:“大人,那宫里说皇上要见您,您还是赶紧——”
“我才从宫里出来,能有什么事儿。”裴钧不疾不徐避过话头,眉眼弯弯看着董叔,“听说您老今儿烧了鲈鱼?那先摆上吃饭罢。”
董叔一应,裴钧便自回了北房换衫,曳行间,面上玩乐笑意渐渐收整,一路在内院走去,见府中一山一石一树皆似从前世记忆中刻出般鲜活,入了屋内,连玉瓶瓷盏都全是旧物,叫他不免晃觉那前世狰狞的下场就像场极度荒唐的长夜迷梦,如今醒了,过了,竟好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可那般惨烈又屈辱的,叫他身首异处、血溅闹市的,又岂能未存呢?
他换好常衫立在床边儿,抬手从靠墙的红木书架上抽出部半指厚的布封册子,静静打开,册子上头绣字《戏说文史》,叫他熟门熟路翻至中间,竟显出张小字密布的薄纸。
纸上赫然画着当下朝中的势力网群,孰归蔡、孰归晋、孰归皇帝门门清醒,更写了何职何官是何人,自然与十年之后大大不同——有死的未死,罢免的尚在,返朝的还闲着,甚多涂抹添改者——如划去吏部赵钿与刑部几个主事,是如今罢免的官员,六部、五寺的一些名下花了黑线,便表明是与裴钧熟识的人等。
往上的三公中,太师一框涂白贴纸,复写上“蔡延”二字,证实这正是蔡延初掌内阁的第一年,而再向上的“晋王姜越”二字下,也连了一条曲线接在京兆司、五成兵马和御史台,足见晋王势力根深此三处。
折过少帝暂且不看,他抬指下数往右,寻见礼部一支中,他裴钧的名字下头,正有一朱笔红圈勾在那礼部侍郎冯己如名后,圈上压了行清清楚楚的字:
“纹银一千两,陶氏换卷。”
这是元光八年的小裴钧初得数项实权时悉心所记,不仅对朝中走马上任与摔跤落马之官写得清楚,就连他手下的冯侍郎收受贿赂替人舞弊换卷之事也一一勾出,可谓兢兢业业、事无巨细。
越看,裴钧几乎越可再看见前世一张曾在大内天牢中扔在他面前的昏黑罪状,当中正有一句:
“……贼犯受礼部侍郎冯己如检,曾受贿为罪臣陶尹治、杜玉明等换卷舞弊,纳银数万两……”
古人云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前世朝中但见他裴钧高楼一塌,便连那些曾被他踩在脚下的跳梁小丑都可将自行的罪名全全加诸他头上,如此栽赃了、陷害了、销案了,这些人就终于再无后顾之忧了,甚至不必提防被报复——
报复什么呢?死人还怎样开口说话?而就算他说话,那更是绝没人听的。
正思及此处,门外忽而传来邓准的声音:“师……师父,董叔叔说菜快凉了,叫我来催您快些。”
裴钧思绪由此一顿,敛目平息,片刻后扬声回了句:“就来,你先去吧。”
说罢他将手中薄纸放回书中,却在将书放回书架时微微一顿——仿似是前世在朝中十年履冰带出的惯然,叫他忽而又将那纸张拿出,垂眸一一细看而过,下一刻,他转手将薄纸扔进铜炉,眼见那暗火将上面的小字儿一一吞没了,这才掸掸袖子将《戏说文史》放在了书架里。
可他推开房门一抬头,却见邓准还等在廊上,一时与他两相对眼。
裴钧微微细目,反手慢慢带上房门,正要说话,竟见一个家丁小跑过来:“大人大人,后门儿有人抬了个大箱子,说是要送您呢!这——这可怎生好?”
翻年二月便是新科春闱,没多少日子了,如今往裴钧这礼部尚书府里送箱子送书画的,其心便直如司马昭。
裴钧一皱眉头正要摆手叫人回绝,可换念一想,却又转用抬起的手慢慢抹了把脸,徐徐渐渐地笑起来:“那箱子是谁送的?”
家丁低声道:“兵部蒋侍郎,怕……怕有八百两……往上……”
裴钧扭头问邓准:“蒋家明年有人参科?”
邓准瓮声回了句:“师父,方才在青云监说您是茅坑那人,就……就是蒋老二。昨儿还在监里听他说,他爹寻了冯侍郎通融,只是冯侍郎好似没回话……”
——没回话。裴钧听到这儿便笑了一声,想来世上岂有见财不要之人?冯己如定是怕多收多错,到时候没有足够好卷可换,反而叫行贿之人落空,于是便畏畏缩缩地只敢收受一桩,如此无论如何也总能寻得一卷,叫行贿之人得个进士,当是稳妥。
可这多少年来稳稳妥妥地进了冯己如口袋的银子,裴钧上辈子可是连影子都没瞧见过,最后还替他背了那莫须有的贪墨罪,冤得血都能吐好几口,这辈子既是这银子送到跟前儿了,他倒还真不如自个儿拿来玩一玩。
——不就是舞个弊,瞧冯己如那点儿出息。
裴钧想到这里,便温声指使那家丁道:“去,把那箱子给我抬进来。”
然后偏头将目光落在邓准身上,片刻后,微微一笑:“咱们,先吃饭。”
第8章 其罪七 · 冒功
入夜后,忠义侯府外新换的黄纸灯笼点上了莹莹的亮,小雪又下了一些,府里下人各做各事,静悄悄的。
裴钧坐在内院书房里端着茶仔细翻看近来的部院文书,罚邓准端了个矮桌跪在地上,抄齐物论。
邓准抄得也老实,只是抄到第三遍尾巴上时,到底有些难平起来:
“师父,没几月就恩科了……”
裴钧将礼部文书看完换了京兆的账本子,抬眉瞥了他一眼:“你觉这庄周内篇不会作考,嫌耽误事儿了?那你抱着砚台去砸人的时候怎不嫌耽误事儿?受个罚你还有话讲,是不是嫌五遍少了?”
说着他把手里茶盏往桌上一放,“那就抄十遍。”
邓准短眉顿蹙,赶紧低下头去再不敢言,握着笔吭哧吭哧继续写起来。
裴钧摇头叹息再看回手里账册,将满眼的“税”和“盐”反复与前世记忆比对,至漏夜才回房安歇,睡下前不免还查一查门窗,摸一摸枕下,嘱咐董叔补了自己那补褂上的破洞,这才思索着前情后事,洗漱了,合被躺下。
翌日一早鸡刚打鸣,一沓工工整整的齐物论已搁在了花厅桌上,旁边儿杯盘素净,摆着董叔端上的清粥小菜。
裴钧穿好补褂坐在桌边儿,左右也没见邓准出来,便问董叔:“他人呢?还没起?”
董叔“哎哟哟”地皱了眉头:“起了起了!那娃娃昨儿抄到四更,觉都没怎么睡,一早又来了个学监的人寻他,叫他一起上学呢,就已经出去了。”
裴钧翻纸笺的手一顿,“学监的人,寻他?什么样的人?”
跟着董叔的六斤听见了,忙插嘴道:“我瞧见了!那人同南山哥哥穿一样儿的衣裳呢,青布的,长得比我瘦,也没我高,说个话尖声细气儿。他从前也来过两回,只也不知叫什么,每回站在门外,托我喊了南山哥哥就走了,想是南山哥哥的熟人吧。”
可裴钧却从不知道邓准有这号熟人。
他忽而发现,前世他将半辈子心力都扑在了皇权官场社稷上,无从他顾,那十来年中好似就从未关注过他这学生平日究竟与何人相交、有何爱好,对其一举一动也未曾留意过,有事儿只将他呼来喝去作罢,未尝不是种做师父的失职。而这些他从未曾在意过的邓准的琐事,如今再叫他用十年为官后的眼力看来,又不免觉出些显眼和怪异。
“下次再有人寻他,先来报与我知道。”裴钧搁下手里纸笺,端起粥来嘱咐董叔,“今日官中多事,我礼部、京兆都得去,许回得晚,夜饭就不必等了,你们瞧着先吃罢。”
说罢匆匆用完早膳,他起身上了备好的轿,思索着去礼部还得入皇城,不免极易被宫中姜湛得知而寻去问话,便觉礼部的事儿也不急,不如拖一拖的好,于是就叫人抬着先往京兆司去了,想赶紧去瞧瞧眼下的一桩案子。
本朝的京兆司,虽得名于前朝京兆府,却在本朝开初就由祖皇帝爷分化了功用,失了前朝与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三司相等同的权限,不再管刑狱之事,转而只料理京兆地界儿的治安与政务,一项项皆是切实差事。
眼下的小裴钧挂职京兆少尹刚两年,平日里事务多为清算囤粮、划分地皮、把控盐业,偶或也断一断辖区中民怨纠纷和商户闹事,如此便时常与周遭颇有名望的富户、乡绅打交道,酒肉高朋认识了不老少,坊间关系也多由此结交,故无论何时看来,京兆少尹于他都是一个极为有用的位子,不仅能给他带来油水,也能在特殊时候给他带来市井中的消息,这在裴钧后十年的朝政沉浮终显得尤为紧要。
如今的元光八年,是一个很特殊的年份。恰就在头一年的年初,西北关内的赫哲族人不再甘于连年向朝廷上贡称臣,便举兵反叛,大肆侵略边关城池,妄图以“赤木”为号,建立本族的政权。此事一起,朝野震惊、龙颜大怒,即刻派了四位将军前往领兵平叛,可至四月时,竟随同西北军八名主将一起被斩杀阵前,以致大军节节溃败、士气低落。
这一切是公卿显贵与在京百官都无从料到的,一时不免人心惶惶、举目惧然。面对赫哲族的铁骑凶猛,甚有以太保赵启明为首的一些臣子,已开始在早朝上谏言,请求少帝姜湛承认赤木国之实,由其划分领土,并予以金银之礼换取和平。
此谏不仅被姜湛怒斥懦弱无能,还被主战官员引为不齿,一时朝堂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