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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日辰时末,李夕持便往燕染居处而来,他没有带随从,脚步也刻意地放轻了,因此才走近院门,便听见了说话声。
“小秋。”燕染问道,“花椒、箬竹、簸箩和刀子那些东西准备好了麽?”
小秋犹豫道:“其他的东西我已拿来了,可是刀子……”
燕染沈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帮我捡一块锋利点的石头可以麽?”
“……这个,王爷他──”小秋依旧吞吞吐吐。
“我知道了。”燕染并没有再为难小秋,他缓缓地走了几步,又问:“夏枯,你能帮我把屋子里的那个海棠花瓶来过来麽?”
夏枯没有回答,李夕持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立刻蹿进了屋里。
李夕持走近院子里,立在屏门後,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那个百刖族的小孩喜滋滋地抱著屋子里一个大红海棠花瓶出来,交到燕染手上。
燕染刚得了花瓶,下一个瞬间竟松手将它打碎在地上,薄胎的瓷片立刻碎裂成千片锋利的刃尖。李夕持心中一惊,正要上去干预,却看见夏枯俯身捡起一块,交到燕染手里,同时用稚嫩的声音催促道:“燕染,快点、快点开始吧!”
回应著少年的期盼,燕染的脸上也绽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
“好的。”
这一瞬间,萦绕在李夕持心中的怀疑烟消云散。
他躲在屏门後面,看见春日的暖阳擦过琉璃金瓦,投射在燕染身上。阳光温柔地抚摸著燕染细柔的、栗色的长发,也为他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健康的红晕。
燕染低头看著那只长到他胸前高度的少年,仿佛是在看著自己的孩子──那是满满的爱护和宠溺。
李夕持的心突然揪紧了。因为他从未见过燕染如此美丽的一面,带著伤痕却依旧坚强的美丽,令他移不开眼睛。
而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廊下的那三个人依旧在计划著接下去的行动。
“小秋,麻烦你去提两桶温水。”燕染接下来分配,“夏枯和我一起去割仙人掌肉。”
李夕持闻言心头一愣,随即听见小秋也不解道:“这是要做什麽呢?”
燕染轻轻地笑了笑,答道:“是要拿仙人掌酿酒,这是我们故乡的一种特产,这里可是尝不到的。”
如同划亮一道火石,李夕持心中终於也一片明朗。
虽然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年,但他始终不曾忘记大漠里清冽的醴酒。在银丝一般的月光下,燕染将那个镶嵌著绿松石的铜瓶递到他的手上。
第30章
那时铜瓶中的酒液并不多,回到京城後不久便见了底。李夕持也曾品尝过进贡来的仙人掌酒,却总是与记忆中的不太吻合。随後杂事渐渐多了,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一个心念,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铜瓶收藏在书房里。
然而不久之後,燕染在扫除时见到了铜瓶,并沾了一点儿残留的酒液在唇上,因为受到了腹中孩子的排斥,随即就痛得蜷缩起来。
──以上的这些,是李夕持不久前才逐渐推测出的片断。在燕染生产後,他才後知後觉地翻阅有关书籍,才知道百刖生子竟是如此危险的事情;胎儿对寄身的父体有巨大影响……每翻过一页,他对燕染身上曾经背负过的巨大痛苦就有一层更加深入的了解。
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做过恶梦。
他梦见自己与燕染对调了身份。梦见孩子进入了自己腹中。那些书籍上所描写的种种痛苦一时之间在他体内鲜活再现,再加上雪天的寒冷、劳作的辛苦、甚至是皮肉的鞭笞……
等到卯时鸡鸣,他才从恶梦中醒来。而醒过之後唯一的一个感觉就是:做不到。
他做不到像燕染那样坚强,能够在那样的逆境中顽强生存,始终未曾向任何人低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染比他更强。
“来了来了……”
李夕持还躲在屏门後面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哟喝。他回过神来,正见小秋提著两木桶的温水快步走到廊下。而这时候,燕染和夏枯已经走到院子里最粗壮的一根仙人掌边上,用碎的瓷片在上面刻出一道约有三寸长段的横向小口。
口子一开,院子里便忽然飘起了一阵清香,切口处随即溢出透明、粘稠状的仙人掌汁液。
燕染接过夏枯递过来的坛子,将汁液收集起来,然後捏著瓷片的手微微往下用力,便将约六寸来长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撕了下来。一边对正看得出神的小秋说道:“只要顺著表皮的脉络切割,仙人掌就死不了。”
这时夏枯却小声喊道:“公子,你的手……”
燕染循著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手上已扎了几根半寸来长的硬刺。
“没事。”他摇了摇头,“很久没做这活儿了,不熟练也是自然的。等会儿挑出来就好了。”
“那麽,接下来要做什麽呢?”
“仙人掌还不够。”燕染答道,“我要再找五颗,收集起来才行。”
说著,只是随便地将扎了刺的手在柱子上擦了一擦,就要亲自去挑选下一颗仙人掌。
“让我来吧,让我来!”
小秋惟恐他的手化脓感染,急著想将瓷片抢下。可燕染却也十分执拗,两人正在争执,却听屏门後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声。
第31章
“谁?谁在那里?”廊下三人同时警惕起来。
可谁也没有料到,主动现身的人竟然会是李夕持。
“王爷!”小秋和夏枯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而燕染则定在了原地。
李夕持三两步来到了他们面前,皱著眉头去看燕染手上的瓷片,明知故问道:“为什麽不用刀?”
他这一问,小秋立刻“啊”地想要辩解,未脱口的话却被李夕持一眼瞪了回去。
燕染当然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麽药,也懒得与他纠缠,便淡淡地答道:“王爷如果有刀带来,那就更好。”
听他话里没有赶人的意思,李夕持心头不由得一动,虽然依旧板著脸,却爽快地点头道:“本王自然有刀带来。”
说著,从怀里取出了一把镂雕了螭虬的精致短剑。
燕染一看那短剑,眼皮便猛地一跳。这不正是李夕持曾经赠送与他,後来又偷偷收回的“信物”?李夕持怎麽还能如此大方地拿到他眼前!
他一动不动地盯著那把短剑,像是凝视著一个宿敌,胸中那股好不容易平息的郁结愤懑在这一刻又统统地抬起头来。
然而李夕持接下来又拿出了一另外一把剑。
另一把一模一样的剑。
同样的质地、同样的装饰,只是後来这一把更显得颀长些。两把剑放在一起,除去长短略有区别之外,几乎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
“这……”心头一震,燕染忍不住脱口而出,“怎麽有两把……”
李夕持心中好笑,故意歪解道:“你认为,以本王的财力连两把一模一样的剑也铸不起?”顿了顿,又正经解释道:“这是中原特有的对剑,长的是雄剑,短的是雌剑,我从前在大漠给你的是雌剑,这次派人去大漠,顺便也把它早了回来。而你在书房里看见的是雄剑,一直都在我身边。”
燕染怔怔地听著他解释,忽然觉得眼底一阵发热,便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帘。而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李夕持已经将雌剑重新交到了他面前,但燕染没有伸手去接。
“你……不怕我拿这把剑杀了你?”他问道。
“不怕,你杀不了我。”李夕持自负地回答道,“而且我现在相信你不会用它来轻生。”说著,他便将雌剑放在一边,要去拿走燕染手里的瓷片。
在指尖交接的一瞬间,燕染的心里头打了一个哆嗦,竟主动松开手,李夕持立刻将瓷片抢了过来。
第32章
小秋怕他们再起龃龉,立刻大著胆子插话道:“燕……公子,我们接下来要做什麽?”
手心的空洞令燕染恍然若失,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答道:“我们去剥掉仙人掌的皮。”
说著,便领著夏枯走回檐廊下那两桶温水边上。将刚取下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泡进水中,一边解释道:“用温水浸泡之後,仙人掌的皮就能够很快地刮下来。”
夏枯半信半疑,立刻用瓷片去水里刮那仙人掌,果然连皮带刺轻松地分离了。
“好玩麽?”燕染笑著问。
夏枯连连点头。
这时候李夕持也走了过来,手里拿著满满一捧的仙人掌肉递到燕染面前。
“给,我的手段比你要高竿许多吧?”
或许是习武之能力使然,李夕持的动作确实迅速,而且他切下来的仙人掌全都只有肥厚的青肉,并不见半点的皮刺。
“王爷不愧是王爷,真厉害!”
一边上小秋已经机灵地开始巴结,但燕染却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又皱了眉头道:“王爷恐怕是从我切开的口子一直向里割的,那样虽然不会遇到皮刺,却伤到了植物的筋骨,只能算是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的下策。”
他话说得直白,可李夕持竟也没有动气,只是笑道:“好一个‘涸泽而渔、焚林而猎’,真是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若有心,我倒肯帮你去捐个翰林院的官儿做做。”
燕染怎麽听不出其中的揶揄?他也懒得去回答,只是让小秋接过那些仙人掌肉。李夕持也不走开去,将衣袍一甩,直接坐在廊里,要看燕染接下来怎麽做。
燕染得了仙人掌肉,将它们一起放进温水里浸泡、洗涤,然後捞出来在簸箩里晾干。最後再将仙人掌肉与豆子、芝麻、花椒等东西包裹在箬竹里,用绳子捆扎好了,做成五、六个类似粽叶的包裹,交到小秋手上。
“小秋,你领著夏枯去打一桶井水,然後将这几个东西吊在水桶里,剩下的事情我们过三天再做了。”
小秋依言拿了竹包,一边就要去牵夏枯的手。而夏枯却意犹未尽地问道:“三天後,我们就有酒喝了麽?”
“是的。”燕染揉了揉他的发旋,温柔地笑道:“很快就会有的。”
他仅是淡淡一笑,却如同细细的光线,照得身边的人油然而生一股暖意。李夕持坐在一旁,也不禁觉得心中平和,心情也愈发舒畅了。
他曾经暗中期望的真正生活,或许已经离此不远。
第33章
小秋领著夏枯去打井水,院子里顿时只剩下燕染与李夕持两人。虽然彼此相距不到一丈的距离,燕染却只当李夕持不存在似的,一个人就要弯腰去收拾那些用过的簸箩、器具。
“把东西放下,我来!”
忍不住的人自然还是李夕持,他站起来按住燕染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则生平第一次拿起了下人用的工具。他虽然养尊处优,但这点小事却也不至於出什麽纰漏,很快将东西收拾妥当,又走回到燕染面前。
但燕染默不作声,甚至连正眼都不去看他。
可是李夕持此时此刻的脑海里,著了魔一般依旧全都是燕染的笑容。
於是他又板起了脸,硬邦邦地命令道:“笑一下。”
燕染依旧不去理会他。
李夕持又皱著眉头重复了一遍:“你现在对著我笑一下,我会给你相应的回报。”
或许是这个要求太过古怪。终於引得燕染的肩膀抖了一抖。
“如果我对你笑,你会怎麽回报我?”燕染问道,“能带孩子来见我麽?”
他的声音带著颤抖,深处隐约还带著一丝尚未泯灭的期待。
李夕持心中一怔,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