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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声音带著颤抖,深处隐约还带著一丝尚未泯灭的期待。
李夕持心中一怔,想要张口拒绝,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无法说出那个“不”字。
这一刻他眼前所浮现的,是燕染对於夏枯的那个笑容,是燕染抚摸著夏枯的头发,温柔甚至慈爱的样子。那是燕染的本能,是作为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知不觉中的真情流露。
一时间五味杂陈,李夕持竟不由自主地答道:“能……”
此话一出,连他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也正因为这一声允诺,燕染终於抬起头来。
“好……”
他深吸一口气,沈默片刻,而後慢慢地牵动嘴角。
愉悦的心情忽然在这一刻化为了灰烬。李夕持一语不发地伸出手,郑重地抹去了那随著笑容而出现在燕染脸上的、止不住的泪水。
距离李夕持做出允诺之後又过了两日,便是燕染向夏枯所说的、仙人掌酒正式作好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李夕持便立刻了王府不知往什麽地方去了。卯时初,燕染便起身出了院子,与小秋、夏枯两人一起取出在井水里浸泡了三天的箬竹包,然後往膳房去。
到了膳房, 已经有几个早起的仆人在等候。一见了燕染,立刻从厨里拿出一两个坛子。
“王爷吩咐了,如果公子是要酿酒的话,就请使用这个。”
“这是什麽?”燕染问。
“是醴泉,焱朝特产的一种泉水,天生具有酒香,是用来酿造酒液的圣品。”
燕染闻言,这才让夏枯将坛子的封口撬开,果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燕染舀一捧尝了尝,淡中带著一缕甘甜,果然是泉水的滋味。
第34章
一边上,小秋拿来了一口铜锅,燕染让他们将泉水舀了半锅在里面,又将六个箬叶包泡在水里,搁在炉灶上用文火烧。
箬叶包里的仙人掌与其他材料在井水中浸泡了几日,本就已经有些发酵,此刻经由文火烹煮,立刻漫溢著浓郁的酒香。燕染又让人向水中投入茴香、花椒等香料,又亲自调整了一下口感,才停下来说道:“还要等两个时辰,酒汁就能出炉。等冷却後再与泉水进行勾兑,若是配比合理,自然能够得出理想的酒液。
一听还要两个时辰,秋、夏二人的脸上都有些失望,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说道:“澹台公子,王爷请你去花厅,他把小郡主抱回来了。”
听见“郡主”二字,燕染先是一愣,而後猛然明白了过来,立刻疾步出了膳房向花厅奔去。
花厅里,李夕持坐在螺钿的红木靠椅上,低头看著怀里的藕荷色繈褓。不久後,深深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夕持抬头,正看见燕染苍白著脸色推门进来。
“孩子……孩子……”他大口地喘息,眼睛在李夕持身上逡巡,最後定格在那藕荷色的繈褓上。
“孩子……”他喃喃地呼唤,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
“嘘……”李夕持皱了眉头提醒他,“他还在睡觉。”
燕染立刻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李夕持身边。
“让我……让我看看它……”他小声地央求著,眼睛不住地在繈褓上打转,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始终看不见孩子的小脸。
李夕持的手臂僵硬了一会儿,终於微微放低了姿态,将繈褓送到燕染手上。燕染双手微微颤抖著,将那小小的繈褓接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获得了最珍贵的宝物。然後,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掀开半掩住孩子小脸的薄薄纱布。
这是一个女孩儿,生了一头淡淡、卷曲的短发,长长卷曲的睫毛,细白的肤色微微泛出粉红,五官都是细巧可爱,宛如一朵蔷薇花蕾。
燕染双手捧著孩子,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看著,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好像全世界的精华已经倾注在了他掌心这小小的生命中。
李夕持似乎并不愿看见燕染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过去按住燕染的肩膀,悄声道:“孩子以後就留在王府了,你要抱她,有的是机会。”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终於做出了一个隐秘的决定,一个直到刚才他都有些犹豫、甚至想要反悔的决定。
这个女孩,将真正的成为一个郡主,留在这座宅邸里。
可是这个决定似乎还是下得太迟了。
第35章
仿佛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燕染才缓缓地把目光从怀里的小蔷薇花上移开。
他似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与亲生骨肉团聚的父亲,而是一个看见了尘埃落定,於是心如死灰的人。
李夕持心头微震,正觉得有什麽不对劲的时候,忽然听见燕染开口道:“孩子的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请王爷将他还回去。”
李夕持吃了一惊,立刻反问:“你怎麽这麽说?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
燕染抬头看著他满脸的惊愕,只回答了一句话。
“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个世子?”
李夕持脑海中立刻只剩下一片空白。
是自己太疏忽了麽?他真不记得自己曾经对燕染说过孩子的性别,更从未允许任何人再与燕染谈论孩子的问题。
然而事实却摆在眼前。
是自己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麽?怎麽会如此?
生平头一次,李夕持觉得无力。
虽然表面依旧是冷漠高傲的,但事实上自从梦笔轩的那一场鞭笞之後,自己的冷静早已失去,甚至变得比一般还要不如。
现在又应该怎麽办?
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此时此刻,李夕持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说辞。
“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燕染,你听我说,那孩子……”
燕染被他紧紧抓住,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木然地将繈褓小心地放到桌上。
“我就知道……就算你说那是一个郡主,我也还不死心的过来看…可你果然是骗我的……”他喃喃自语,“我只是无法置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让它忍饥挨饿,让它和我一起受冻,是我没保护好它……”
燕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後几乎就要成为一片哽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已流干。
“不是你的错……燕染……不是你的错……”
距离燕染仅一步之遥,李夕持却无力再去靠近。
孩子其实在出生时就已经虚弱不堪,那日燕染遭到鞭挞,孩子生出之後便不会啼哭。当郑长吉抱著那个一团血污的小小躯体走出来的时候,李夕持的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
虽然他当即派人去宫内请太医,但是这个孩子依旧在几个时辰後就匆匆地 离开了人世。
第36章
看著那小小的、孱弱的身体。李夕持生平第一次感到害怕。
是他亲手扼杀了自己的骨肉,真正有罪的人,是他李夕持。
自从孩子死去那天开始,李夕持便被这样一种前所未有的负罪感笼罩。
最初的几个晚上,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个血淋淋的小东西就会出现在面前,蹒跚著脚步唤他‘爹亲’,然而只要李夕持伸手去抱,它就会变成一滩血污。
虽然依旧在人前做出一如既往的高傲与冷酷,但这样的梦,已经让李夕持疲惫不堪。
因此当燕染提出要见孩子一面的时候,他坚信,燕染更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
事情到了最後,找一个替身似乎是无可奈何,却又唯一的办法了。而之所以选择女孩,是因为李夕持不能让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的孩子入宗祠,承封号──或者说他暗中还对将来有期待,期待著燕染能最终与自己和解。
那麽他们或许还能够再生出一个,或者几个孩子来。并且让其中的一个,继承自己的封号。
可是这美好的幻想,却因为自己缺失掉的一点记忆而陡然成为了泡影!
眼前,燕染依旧在等待著他的解释。可李夕持却苍白了脸色,无法再将这个谎言圆满。
“都过去了……孩子它已经,已经再入轮回了。”
一片死寂中,他低声这样说道,像是在对燕染解释,又似乎是在安慰自己:“你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再、再生,这次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可是燕染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忽然变得异常安静,整个人深深地蜷进了靠椅里,额前几缕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
李夕持害怕燕染的安静,这比爆发出来的悲伤更令他感到无措。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燕染终於又幽幽地问道:“……你把他埋在哪里?我要去见他。”
李夕持正要回答,忽然见一个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禀告道:“王、王爷……沈公子和郑长吉现在东厢里,郑长吉他还受了重伤!”
这句话犹如一声闷雷,让花厅里的气氛更惊怖几分。
听见沈赢秋出了事,李夕持立刻想要去看,却更无法放下燕染一个人在这里,他正两难之际,却没料到燕染竟会比他更快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见状,李夕持急忙将繈褓交给小厮,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了燕染的身後。
东厢房里,床上躺著昏迷不醒的郑长吉,一边立著神色慌张的郑老管家与沈赢秋。请的大夫迟迟不见,倒是涟王爷和燕染前後脚赶了来。
第37章
郑老管家只知道自己的儿子前日里与王爷有些龃龉,此刻见了王爷赶来,心中顿时一阵忐忑。
然而李夕持进了屋子,却对郑长吉连正眼也没有瞧一下,直接问沈赢秋道:“怎麽一回事?”
将近月余不见,沈赢秋显得有些落拓,但肤色虽黑了一些,气色却是好的。他至今仍有些惊魂未定似的,一手扶桌子,低声说道:“二哥他在半路上找到了我,我们本来打算一起去找申玉。谁知却被‘他’发现了,一路追赶,二哥被‘他’的人打伤了,我们被逼才回来的。”
“长吉……长吉……”
燕染走到郑长吉的身边,轻唤著他的名字,可是郑长吉已经无法应答。
他躺在床上,正陷入昏迷,一脸的灰败与衣服上斑驳交错的新旧血迹说明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有人在路上追捕他们。那个人还对郑长吉下了毒手。而他们除了逃回王府躲藏起来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去处。
这样的权势,在焱朝还能有几个?
这时候被派去寻找大夫的仆人也跑了回来,神色慌张地回禀道:“早上宫里传了口谕,不让京城里的大夫接诊……”
郑老管家一听,彻底没了主意。沈赢秋也铁青了脸色,沈默了一会儿,忽然转身就要朝门外走。
燕染急忙拉住他,问:“你要去哪里?”
沈赢秋怒道:“去找他拼命!”
“去找他?”李夕持忽然冷笑起来,“以前怕他怕到躲进王府里,现在倒是胆大了,愿意去送死了?”
沈赢秋似是被他这一声冷笑惊醒,生生地煞住了脚步,回过头来时,眼中竟然已经含著热泪。
他切切地说道:“涟王爷,从前没有告诉您为何避入王府,这是我沈赢秋之过。如今皇帝已将我逼得走投无路,只求王爷您救救郑长吉……”
李夕持头一次见到沈赢秋低声下气的模样,心中既有怜惜,又隐隐间觉得不忿。
“不是我不救。”他摇头,“就算我现在出面请来大夫,只要皇帝得到消息,一样会到这里来抓人,到时候连你也保不住了。”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