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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让目光一闪,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羽仙,并未接腔,轻声笑道:“你既唤我将军,却是谁的下属?”
他稍作一顿,见羽仙面色微变,噙笑接道,“你由泰安宫来,我只当你是太后身边的女官,然玄儿对你的熟稔且毫不抗拒,如今再听你这般称呼……你是陛下的人么?是他让你来刺探我,是不是?你莫怕,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不会与你计较。”
万万没料到赵让竟会猜疑到皇帝身上,羽仙瞠目结舌,她心思急转,立刻决定敷衍而过,明确否认的话,以眼前这人的能耐,不需费多大气力便可把魏一笑头领猜出——
她掩饰地轻叹口气,原先安排好的话语因这突兀的转折已是用不上了,唯有勉强以退为进道:“陛下待将军还不够仁至义尽么?朝中重臣原是谏言,要将军您亲手行刑,方可证明您对陛下的忠心耿耿,陛下却毫不犹豫拒绝了。”
那力主的“重臣”,自然便是禁军头领,要不是皇帝一听此建议便断然拒绝,甚至还为到底是否非要在赵让面前做这残酷决绝之事而犹豫踌躇,她羽仙也犯不着入宫给赵让传信,将他迫入两难之境。
说到底,魏一笑头领是希望此人对南越旧人尚存情义,进而轻举妄动,再从旁煽风点火,顺势把皇帝身边的隐患去除。
羽仙其实不大明白头领的执着,但皇帝对赵让的用心简直可昭日月,或许,这也是一种“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眼见着头领的计划可能要落空,羽仙却没有太多的挫败,不过短短小半日,她却已打心眼里为赵让待赵玄所展现的柔情万千所动容,这等小儿女心肠,魏头领大概永生难了。
然东门黄犬,流传至今,后人所叹,除浮沉福祸难料,许也就是那点骨肉天□□。
赵让默然半晌,一笑而起,向羽仙道:“你大可转告贵主,我欲行何事,无需旁人揣测,到时便知。”
羽仙怔了怔,目送赵让抱着赵玄走回岸边,一边忙不迭跟上,一边又不禁琢磨,听赵让这口气,适才仿佛只是套话,他早已堪透她并非皇帝主使?
想到此处,羽仙头皮发麻,只觉自己那素来不输于人的听辨弦外之音能耐,在这赵将军面前恐怕是班门弄斧。
出于不甘,她追随至两步之遥,忽而冲口而出道:“将军不顾妻儿,也自愿将手足奉给仇家,以换取偷生于世吗?您的妹妹……”
她嘎然收声,因赵让脚步一顿,略略回头,眼中冷意森森,不过一瞬,他若无其事般昂然而去。
羽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于她而言,也只有将此事向魏头领如实上报。
魏一笑收报,亦是错愕,思虑斟酌之下,向羽仙道:“他从此至终没有透露到底知道多少,大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现如今情势逼人,骑虎难下,一切照原计划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陛下让他亲至练湖——要是能把他那儿子找出来,则更是万无一失,只可惜陛下偏对此人常怀妇人之仁,禁军宿卫暗中探查,竟就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羽仙心有惴惴,支吾问道:“那……那万一赵将军竟就狠下心肠,隐忍不发呢?”
“这个,”魏一笑淡淡道,“你就无需担心了。多亏谢濂父子,要是此计不成,还有一招——是了,你一会连夜出城,传令下去,监视南越兵士,绝不可有半分松懈,一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强压心头不安,羽仙告退。
她依然困惑不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不是以谢氏为主的门阀世家么,为何头领仿佛视而不见。
临出城之前,羽仙特地至秦淮船楼,静候天黑,与陶公子谈天说地,顺带向他一吐谜团,陶公子闻言,柔柔一笑,笑得羽仙鸡皮疙瘩遍地。
“这城中,怕马上便有大事要起。”陶公子悠然道,“羽仙,你既对那赵将军颇有好感,我便卖他一个人情如何?”
羽仙哑然片刻,苦笑道:“你别乱来!那人头领非除不可,你别搅合进去了!”
陶公子却道:“赵让生死,犯不着我来担心。再者,我并非魏一笑的下属,我阻止不了他,他却也干涉不了我。”
听他这般挑衅的言辞,羽仙心知此人牛脾气上身,唯有叹气。
日落时分,城门即将关闭前夕,里面匆匆飞出一骑。
而后宫之内,承贤宫依时落钥。
赵玄今夜留宿于父亲身边,并未回泰安宫去,赵让听她喃喃念叨了不少太子的事,却绝口不提母亲与兄长。
心知小女孩经历坎坷,遭遇非同寻常,赵让倍感痛惜,他在赵玄睡眼惺忪之际,从内襟中取出昨夜李朗向他讨要的佩玉,将它悬挂于女儿胸前,柔声吩咐道:“你明日见了太子,就把这玉交给他,让他好好戴着,千万不要丢了,好吗?”
赵玄郑重地点头,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着,小手仍死死攥住父亲的衣衫。
重阳……
赵让亦阖上双目,即将风云乍起,天翻地覆,只不知到那时,他的阿朗,可还剩得下几成?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在本文开坑一周年之际将它填平……
第96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秋已至,当是枯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独自停泊在江边的船是在长江上惯见的中型沙船,方首方尾,在沙洲遍地的浅滩也可随停随启,极是灵活方便。
这艘船自日沉便静静地守在这里,候到三更天,终是迎来了匆匆而至的渡江客。
那一行人约莫五六个左右,北方商旅打扮,肩披披风,从王城金陵的方向纵马而来,临到岸边,数丈开外,纷纷勒马停蹄,各自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下行囊,再松开马缰。
距离这伙人十来丈外,另有一骑,是一少年,打扮与城中江南布衣子弟如出一辙,青衣蓝裳,白袜布鞋,自这些人日落前出了城门便默不作声地跟着,但却并不靠近,随他们肆游城外,佯赏山中月色秋景,消磨几许时辰,夜半三更,才似得令,整装出发,一路催马疾行到江边。
那人见前方队伍已下马步行,微勒了马头,减速慢赶,拉近了距离,快追到时,也纵身跳下马来,牵着马小跑前行。
那一行人行速依旧,唯有其中走在数人簇拥中的高个子回过头来,向那闷声不响紧随着他们的骑士笑道:“小王子,你随了我等一路,现在跟到了这,真是打算与我一道回北边去么?”
此人语气轻佻,汉话虽流利,但听来却是有种难以掩饰的生硬,正是那名北梁的来使,他口中的“小王子”,当然就是李铭。
李铭闻言,快走两步,直入人圈中,与那北梁来使并肩而行,来使的旁侍们也不阻挠,迅速将两人都拢在中心。
冷笑一声,李铭道:“我倒不知,原来北梁国人,也是油腔滑调、毫无信义之辈。你要真有心,何至今夜不告而别?”
语气中大有责难之意,北梁来使不以为忤,静夜中扬声而笑,末了才含笑乜李铭道:“你这人倒是有趣,当初我提议时,是谁一脸被糊了马粪的表情,只差没扑上来啃我两口,现在倒来怪我没跟你打招呼了……小王子,你的心思,转得可比我们北梁女娃还要快哪!”
话音落处,闷笑声四起,李铭浑似不觉,依然嗤笑道:“何必强辩?说到底,还是你无心不是?”
北梁来使笑而不语,众人脚步不歇,很快便到了岸边船泊处。
“你们先行上船,我再与小王子道会儿别。”北梁来使道,他轻一摆手,扫去众随从的迟疑,待到岸边就剩下他与李铭独对,他目光闪动,向着李铭又笑道,“小王子,你可想清楚了?”
李铭向前一步,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北梁来使,亦是含糊其辞:“想清楚了……事在人为……”
他挨得更近了些,江边风大,吹得那北梁来使的披风飞扬鼓展,竟像个小小屏风,将两人与其他人阻隔开。
北梁来使闻答,含笑向李铭伸出手去,李铭脸上挂起了一丝微笑,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如滑,转瞬间到来使面前,银光一闪,右手中已然紧握匕首,由下而上,出手如电,分毫不差地往来使喉间扎去。
那北梁来使手还伸着,上半身猛往后倒,险险避过一击。
李铭热血如沸,他感到利刃划破血肉的切实感,更得激励,轻喝一声,乘胜跃起,欲从上方将匕首刺入北梁来使的要害。
凶器带风而啸,那来使刚吃一着亏,却临危不惧,身形爆退的同时,回手一扯一带,李铭只觉眼前顿黑,原来是那来使将披风如压顶黑云般向他罩来。
他视线受阻,动作不得不缓滞,但那来使又岂是省油的灯?
见一击不中,李铭心下虽是不甘,也知对方人多势众,脚刚落地,身子已然借力往后撤去,他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的良驹,只消上了马,那北梁人再有能耐,也耐他不何,他大可安全脱身,再作打算。
单枪匹马行刺这北梁来使,是李铭的自作主张,未曾告诉给任何人,这群北梁人马上便要渡江归国,他这番行动,应能事秘不泄。
这并非他心血来潮,要报这些北梁人的无礼之仇,他非喑鸣弯弓、睚眦挺剑的恶少年之辈,归根结底,还是因了心底的一条底线与情钟难舍的赵让。
那日佯做法事,痛诉衷肠,李铭也将北梁来使之事说与赵让,他不等赵让回应,抢先直言心头困惑:若是皇位权争,也还罢了,如今却将虎狼大敌引入卧榻之侧,就算真得了至尊之位,到时可要如何收场,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他当时并不晓得赵让是否清楚“师傅”的计划,此话也有试探之意,但无需赵让开言,只看那人倏然变色的表情,李铭便已心中宽慰。
到底是赵让,静笃自有坚持,从未让他失望过。
果然就听赵让淡笑道:“绝好一招,与北梁联手,里通外合,令曹将军无暇内顾勤王,待到尘埃落定,君王虽易,宗祀未改,边军再行南下便是叛乱。就不知,北梁可获利几何,竟愿与之配合用兵。”
李铭并不知密谋的具体事宜,他唯有握着赵让的手道:“我只要你知道,我是东楚男儿,不管是不是李氏血脉,这般通敌的事,是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这些话本该铿锵有力,然他说来有气无力,恹恹懒怠。
他是真心灰意冷了。
自懂事以来,李铭所一心信奉之事,如今大多已被他至亲的母亲与“师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此刻所剩的,只有茫然,空无一物的无措感,以及对赵让尚余的热血激情。
若能除去北梁来使,李铭一厢情愿地想到,再将赵让之妹救出,也许他就会愿意与自己携手同隐,毕竟这天下虽纷乱,有心寻个立足的弹丸之地,当非难事。
如若事不遂而身亡,也可算求仁得仁,自己身不由己,但也做不得背祖忘宗的叛国逆贼,无论赵让知与不知,都不曾有负于他堂堂男儿的期望。
有此一念,方有少年今夜趁北梁来使归国之前的孤注一掷。
只是李铭万料不到,这北梁来使非但惯于马术征战,近身肉搏亦不落下风,在他几乎要跃上马背的千钧一发间,那来使猛虎扑羊,飞身而至,两臂猿张,一拢便将李铭的腰腿死死锁住。
他稳住下盘,喝声将李铭悬空提起,双脚发力,腰后弯如弓,转瞬便将李铭“倒栽葱”地摔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