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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段往事从心头掠过,却只化作了轻轻一笑:
“懂事点儿还不好?难不成非闹得陛下干不了正事、见不了人,陛下反而开心?”
“……也是。”元绍情不自禁地报以微笑。“朕小的时候就是无法无天,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一天到晚非要看见父皇不可。闹得父皇连上朝都只好先请了母后过来,把朕绊住,再偷偷摸摸地去前朝……父皇说,那时候看到朕可发愁了……还有一次,偷偷在母后的熏香里加了胡椒粉,害得母后……”
絮絮的回忆声越来越小。不管是父皇,还是母后,就算他闹得狠了迫不得已要责罚,也从来不曾当真生过他的气。那时候的他,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元后嫡子,淘气得天经地义,调皮得理所当然。
而现在,轮到他来宠爱自己的孩子,才知道当初父皇母后待自己的心情。
“只有你和朕在这儿,又没有外人。他是朕的儿子,朕还能委屈自己的儿子不成?”
“陛下可别把朗儿宠坏了……”
交谈声越来越低。车厢里温暖安谧,锦帏低垂,车外的寒风吹不进来,只能听见火盆里偶尔爆出的轻响。车里也没有特地燃香,只在火盆里撒了一把晒干的松针,细细的松叶清香萦绕在车中,不经意掠过鼻端,仿佛置身松涛起伏的山野。
元绍忽然想起,不管是谨身堂还是玄甲卫的军府,似乎都没有使用香料的痕迹。自己的寝殿、浴殿、寝帐,却经常会燃着或浓或淡的香料,连御用的衣袍帐幔,伺候的宫人也会用熏香仔细熏过。然而,从来不曾看见凌玉城表示过不快……
“对了,还有你。”
“陛下?”
“你也是。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什么就喝什么,想用什么、不喜欢什么就直说。这儿是你的家,在自己家里,何苦还要勉强自己,过得别别扭扭,委委屈屈的?”
家么……
原来,他觉得,这是家么?
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却不知如何回答,好像怎么回答都有些不对。面前人目光灼灼,暖暖的气息围拥上来,凌玉城只得漫应一声,微微闭上了眼睛。
当天晚间,果然又上了海参。满满当当的一大盆,红润油亮,香气扑鼻,在两个大人含笑的眼色下,被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小十一的面前。
虽则奉了父皇和师父一半,又在元绍允可下,分赏了教习文武课业的先生们和跟出来的伴读们,余下的那一份儿还是吃得小家伙眉花眼笑。倒不是这味道就真的如何超凡脱俗,关键在于——这是父皇想着他喜欢,亲□□代下去、只给他一个人做的!
好吃好吃真好吃……呜,吃撑了……
而且父皇只会看着他笑,师父……师父干脆出去了……大人什么的最坏了!
小十一眼泪汪汪地揉着吃撑的肚子去做功课。他今晚还有五十支箭没有射,射完箭,描完十张大字,还要蹲马步,背书,练拳……马车里看不了书也练不了功,平时一天的文武课业都压到了早上拔营前和晚上扎营后,天天都得忙到戌正才睡。幸好第二天马车上还能补觉……
苦?那八个伴读比他更苦。他在师父的大马车里睡觉,伴读们只能在小马车里睡,又晃又不舒服。课业这种东西,却是一天都不能落下的。
小小的孩子专心致志忙于课业的时候,凌玉城披了一身风雪,大踏步地回了御帐。已经是第三次伴驾东巡,举凡扎营、放哨、值守诸般事宜,玄甲卫的将士早就熟极而流,就算是第一次跟出来的新兵,也有老兵手把着手教导。他便不用像第一次那样没日没夜扎在营里,一遍遍地总结、纠错、演练,不过四下里巡查了一遍,看着没问题便回了元绍的寝帐。
“回来了?”帐里地龙烧得暖热,元绍只披了一件夹袍,倚在床头,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折子。听到门帘掀起,有人在门口踢踢踏踏地跺着脚,便扬声问了一句。
“臣回来了。”凌玉城在门口解下大氅,抖了抖上面的雪花,又跺掉了靴子上沾着的雪泥,这才举步往里走。元绍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见他从转过屏风起目光便落在床尾,随口笑道:“看什么呢?”
床脚处横七竖八,都是他看完丢开的奏折,凌玉城不由得为炕几上那一份文房四宝捏一把冷汗,难为砚池里还剩着半池墨,平平安安到现在也没打翻……
“看这些奏折……”凌玉城走近床尾,俯身一本一本拾起那些奏折,整整齐齐地理好。元绍看着他把叠成一叠的奏折放回桌边,只这么随手一放,奏折的棱线和桌边就成了一个严谨的直角,忍不住轻轻勾起唇角:
“你还是那样,总要样样东西都放得规整才舒服。”
“陛下也还是喜欢把奏折乱丢——要是那些大臣看到辛辛苦苦写的东西给乱扔成这样,只怕心都要碎了。”
两人一个倚在床上,另一个坐在桌边,忍不住相视一笑。此情此景和初见时宛然相似——那时候,凌玉城刚刚随元绍北上,便是这样坐在书桌旁看着主君递过来的奏折,把筹划许久的肺腑之言细细讲述。
原本以为早就淡去了的片段,却原来,深深地刻在两个人的心底,只要一个相似的细节便能够唤起。
“都是些常例的请安折子,没什么大意思。”元绍又拿起一本,翻了翻:“年年都要奏请个五六次,他们也不嫌烦——从正月十五到现在,十天一封奏折,礼部是没事干了么!”
凌玉城也不追问,只是在砚池里注了点清水,平心静气,开始磨墨。元绍忽地一扬手,把正在看的那封奏折远远扔了过来。那本子飞到一半就已经散作了个扇子样,凌玉城赶忙放下手里的墨锭,转过身去,堪堪在奏折落地之前一把拎住。
“陛下……”对这种行为,凌玉城叹气都叹得有些无力了。果然这就是皇帝吗,在他看来需要认真严肃对待的东西,对于元绍来说就是随手乱丢的货——也许那些臣子该感谢元绍没有拿奏折来垫桌脚垫茶碗?
感慨了一下,见元绍向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便翻开奏折来看。一揭开硬纸板浆成的封皮,先赞了声:“好字!”这才一目十行地浏览下去,哗啦哗啦把纸页翻得直响。
看完全篇,把颂圣、讲古什么的全都扣掉,却不过是今年请行亲耕礼而已,并没有什么犯忌的内容,不由得疑惑地扭头望过去。元绍迎着他的目光微微勾起嘴角:“明明知道朕赶不及回来,还要年年追在后面上奏,礼部这帮家伙除了做表面功夫还会什么!”
“陛下这话说的,礼部的职司,可不就是做这些表面功夫。”凌玉城悠悠地回了一句,果然看见元绍立刻扭过脸去,一脸嫌弃:
“所以他们就没事儿溜着朕玩?”
当皇帝也不容易,像这种事情,不吐槽吧,憋得慌;吐槽吧,要找个够身份听、听得懂,嘴还够紧的人也不好找。元绍满肚子抱怨,可不是只能逮着他说说了。
“其实亲耕礼也挺重要的,到底是向天下人表示重视农耕的仪式。”肚里默默算了一下御驾来回的行程,凌玉城心平气和地开口:“要不然,咱们回程的时候就赶一赶?”
“难道捕天鹅就不重要了?”
“……”
见他闭嘴,元绍索性往下出溜了一截,仰面躺在枕上。就在凌玉城再次为炕桌上的砚台提心吊胆时,元绍翻了个身面对着他,一肘支起脑袋淡淡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丁零、渤海两族,再加上更东边的海西野人,要不是大军这么镇着,一年一趟的恩威并施,早就反了天了。就是这样还时不时地闹出事儿来——相比而言,亲耕这种玩意儿,纯粹是演一场戏,还只有那么几个平时自己也不种地的人看到,也值得劳动朕?有这功夫,朕还不如在御花园里开一块田出来,有空带着朗儿种种地!”
凌玉城一边听一边强忍着笑意。元绍其人最讨厌演戏,特别是毫无必要的演戏。如果是传统必须的——比如正旦、冬至的大典,或者每年的头鱼祭头鹅祭,他还肯委屈自己粉墨登场,新添出来的就恕不奉陪了。而像亲耕礼这种农耕民族特有的仪式,在元绍看来,就是属于没必要勉强自己的……
但是就像元绍打一生下来,就觉得吃奶酪、住帐篷、把几百斤重的鱼吊在树上祭祀祖先是天经地义的事,凌玉城也觉得,开春了不办个亲耕礼,总好像啥事儿没做似的……
就是他当年管军不管民,在剑门关的时候,每到开春还要安排士兵上街维持秩序,让知州/县令/不管是谁总之是当地最高行政长官上街赶春牛呢。天晓得,哪次牛惊了不是他的兵负责收场,还不能把牛射杀了事。于是每年都要出几个徒手扳牛角的大力士……
手里的折子一合,凌玉城越发挺直了一点脊背,正色看向元绍:“陛下……”
“嗯?”
“陛下就算自己不想上场,好歹也指个人来顶缸吧?”
“……”
“陛下!”
“好吧好吧,朕知道。可以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什么的……”元绍无聊地摊了摊手。就当给凌玉城一个面子好了,不然再听他分析出一百八十条理由来,今天晚上可就泡汤了……
说到底,铁勒族占了这中原大地也百八十年了,适当给夏人一点盼头,表示皇帝尊重他们的生活习惯,并不是坏事。比起放羊,还是种地养活的人更多些,收成好了他这个皇帝说话的底气也更足,不是么?
不过,答应他是一件事,自己为这事儿爬起来批复又是一件事。元绍在枕上辗转片刻,索性决定一事不烦二主:
“那就让礼部随便派个人来行礼好了。你代朕批一下,明儿就把折子发回去。”
“臣——”
“难道还要朕为这几个字起来一趟?”
过去的两年多,凌玉城已经帮忙写了无数次摘要和处理意见,却从来没有在奏折上落过笔。冷不防得到这个指示,他一时并没有动笔,而是扭转了头,一声不响地盯着元绍。
元绍也毫不示弱地盯着他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顶牛一样瞪着对方,简直是要比谁的定力更强一般。僵持半天元绍才叹了口气,手肘一松,上半身重重地倒回枕头上:
“好啦,你写完,拿过来给朕签个名就是了。这么点小事也值当你这样……”底下还有几句越发低声的嘟囔,诸如“前朝还有太监什么的负责批奏折,你还是朕的皇后都不敢了……”
凌玉城决定当作没听见。
在心里碎碎念着“这种小事跟他认真不值得”,凌玉城快手快脚地把批复完的奏折捧了过去。不出意料的,元绍并没有立刻签名,而是读完了出自他手的短短两行字之后,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难道后悔了?
可批奏折这活儿,也不是他自己要干的呀!
凌玉城僵立床前,被元绍看得越来越发毛,已经开始掂量万一元绍真后悔了要怎么应对。空白奏折御驾这里还是有的,仿造笔迹的人才手下也有几个,就是长久不做活了手有点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糊弄过去。其实这都不是关键,但凡元绍肯抬手一切都好商量,元绍不肯……
正在板着一张脸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耳边忽然传来“哧”的一声,跟着手腕就被握住,往侧面一拨一带。这一拉的力道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凌玉城被拽得转了个方向,等他反应过来的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