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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化后的遗骨埋在黑山——就是每年冬至大典,元绍领着文武百官望北遥拜的那座山。他们不封不树,也不会像中原人那样服丧三年,但是会用刀剺面,血泪交下……
当年虞夏还没有南迁时,送去草原的一位和亲公主,也被迫在丈夫丧仪上以刀剺面,才勉强逃脱了殉葬的下场,被千里迢迢赶去虞夏的使者接回。
虞夏南迁之后,铁勒部占据中原,礼俗渐渐受到了中原的影响。火葬变成了土葬,也不会事先把尸体在树上吊个三年,有了和中原一样的陵墓,而且,也会像中原人一样服孝守制。生活在草原上的奚族,特别是奚族的上层贵胄,风俗也向铁勒族靠拢,所以凌玉城看到的,才是白茫茫一身重孝,跪在那里哭得很像回事的奚王子女们。
四野积雪深厚,王帐之前,却是热得站不住脚。袒露上身,挂着乱七八糟骨环和长牙的大巫手持铃鼓,脸上用颜料画得看不清本来面目,正在王帐之前且舞且唱,一边跳,一边将一把一把的粉末往火堆里撒。每一扬手,就有一蓬或青或白、或蓝或绿的奇异火花高高窜起。
十二名打扮稍微简单点的巫师跟在大巫后面,一样上蹿下跳得不亦乐乎。再往后,是脸上犹带稚气的巫徒们,四个一组扛着长长的木架,将一件又一件东西倒进早已架在帐前,此刻烈焰燃起丈许之高的火堆。
“王上出战用的铠甲一套——”
“王上惯用的马鞍一副——”
“王上心爱的挂毯一卷——”
礼官汗流满面,在火堆边声嘶力竭地唱礼。凌玉城伴着元绍到来时,这样的焚烧仪式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时辰,站在火堆边的礼官换到了第三位,而这一位的嗓音,也是嘶哑得不能再嘶哑。
即使特地从上风口走过去,凌玉城也是强忍着才没有皱眉——塞外衣着器用大半都是毛皮制成,烧到这时候,现场已经完全是焦臭四溢。皑皑白雪上覆满了厚厚的一层黑灰,绕过火堆,片状的黑絮不断随着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地往人的衣服上和脸上扑打。
灵前的孝子孝女们,那一身白袍早就给沾得黑一块白一块,甚至脸上都没有幸免。看到元绍进来,哭声顿时又高亢了几分,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把脑门往地上磕。元绍叹息着,当先扶起了奚王世子,刚抚慰了没几句,就让背后尤为尖利的惨叫声打断了话音。
“啊——”
牛角长号低沉的号音中,礼官的唱礼声再一次拔高:
“王上宠爱的美姬一名——”
凌玉城飞快地转头一瞥。四个巫徒正在此时走上火堆边的高台,将肩上扛着的木架往下方倾倒下去。落入火堆的,是一个毡毯捆成的大卷,一人长,笔直落下的同时,毡卷上方万缕青丝高高扬起,很快就在火舌的舔舐中燃烧了起来……
而后,随着惨呼声的渐渐低落,飞快地化成了灰烬,再不复刚才的明艳光泽。
殉葬么……
只是姬妾还算好的,在过往的史书中,甚至还看到过王后投身火堆的记载……
转头四顾,对于这样的人殉,凌玉城没有看到任何的反应。值守的依旧值守,哀哭的依旧哀哭,又唱又跳的巫师们,也仍然继续着方才的工作。
倒是接下来,奚王心爱的坐骑被当场宰杀,推进火堆时,不止一个人脸上露出了可惜的神色。
这样的丧仪足足持续了三天。先前奚王病危时消息便传达四方,到此时,不但奚王的直属领地,便是飞熊将军和豹韬将军的属下,都有人不断赶来,而各方带来的礼物,也不断被投入了火堆当中。
三日三夜,烈火不灭,哀哭不歇。
这样的丧礼极为耗人精神。奚王世子是从头到尾被拖在灵前,不停的跪叩还礼,困了也只能在灵堂里匆匆打个盹。他的弟妹子侄们倒是可以轮班休息一下,至于随从的伺候人等,那就更加轻松得多,主子们进去哭灵,他们在外面歇脚的时候,居然还有心情八一八卦。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莫不如此。
从王帐向后,三四个大帐过去,就是连成一排的小帐。奚王世子、诸子诸女,乃至各个王孙和奚王的外孙们,人人都有少则三四个,多则十来个从人时刻等着伺候主子,有的一个帐篷不够待,还要额外多支几个帐篷。
唯一的例外只有巴伦尔,这个刚刚被拔出泥尘的蓝眼睛的少年。
自从生母病逝,跟在他身边的只有阿嬷,以及阿嬷的孙女,那个与他一直相依为命的阿依朵。雷勇是不可能从金吾卫拨人伺候他的,奚王世子被拖在灵前,也根本没想到给自己这个便宜弟弟再拨些人。最偏远的那个小帐篷里,就只有阿依朵一个人守着,烧火添炭,端茶倒水,让自己看着长大的巴伦尔回来时可以休息一下。
火又灭了。阿依朵拨了拨火盆里黯淡的灰烬,幽幽叹了口气。奚王世子的帐篷里温暖如春,哪怕世子从没有回来过,也有最好的白炭日以继夜地烧着,一点烟气都冒不起。而轮到巴伦尔的帐篷,却只有少得可怜的黑炭,以及一小堆晒干的马粪……
即使这样,也很快烧了个干净。
起身走到帐篷门口,阿依朵侧耳听了听前面的哭声,决定还是去讨一点炭来。快去快回,应该能赶得及巴伦尔回来。这么冷的天,至少,要让他喝上一口热水才行啊。
“啊哟!”
抱着好不容易讨来的一小筐黑炭,心事重重的阿依朵低头疾走,冷不防,却和一个人迎面相撞。连人带筐子摔到雪地上,还没看清是谁,对面那人胸口明显的炭黑痕迹就映入了眼帘。
“贱婢大胆!”
和阿依朵撞在一起的,是奚王世子的嫡长子。
论年龄,奚王世子比元绍还要大些。但一来奚王世子没那么龙马精神,十三四岁就让身边的女人生孩子;二来世子妃是个剽悍姑娘,她没儿子之前,世子身边哪个狐狸精都不许生。便是偷摸着生下来,女儿还罢,男孩子那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送去黑山见了天神。
这样一来二去耽搁了时间,以至于奚王世子这位嫡长子比太子还要小个几岁,满打满算也只有十五六岁。或者是之前手段太狠得罪了天神,世子妃后面几胎要么是女儿,要么就干脆没有养住,十来年折腾下来,膝下就只剩了这么一个儿子。
如此一来,小王孙受到的宠爱可想而知,说声要奚王的白胡子,那是绝不会给一根半黑不白的。十五六岁的男孩子正是无法无天的时候,被一连三天的跪灵哭丧拘得七窍生烟,路边有块石头都会去踢一脚了,哪里还禁得一个大活人撞到身上?
见少女摔在了雪地里,小王孙斜斜瞥了一眼,一个“打”字已经到了舌尖。这要是哪家不长眼的侍卫,哪怕是不受宠的表亲,打了也就打了,打死算完。堂堂王孙,未来的奚王殿下,打死个把人有什么担当不起的?
然而一瞥之下,雪地里滚倒的却是一个少女,容貌如何暂且不说,只一双惊惶的眸子盈盈水润,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风味,满腹怒气顿时就灭掉了七八分,上前一步,竟然想要伸手去拉。
主子如此,跟随的从人自然有眼色,举起的拳头也都放了下来,三三两两地围成一个圈子,把少女围在了中间。阿依朵惊叫一声,却已经无处躲藏,最后只得把炭筐紧紧抱在胸前,尽力蜷成一团。小王孙伸出的手指便碰到了筐沿上,看着指尖蹭到的一点炭灰,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
“怎么,爷好心拉你,你就这么对爷?”小王孙黑着脸又迈了一步,“把爷的衣服都蹭脏了,你要怎么赔?过来,给爷擦干净!”
“奴婢,奴婢……”
一句话的工夫,炭筐便给人劈手夺了去。阿依朵扎煞着两只染满炭灰的素手,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到底还是跪下磕了个头,就地抓起几把雪,忍着刺骨的冰寒用雪水搓干净手掌。小心翼翼地挨近,指尖还没挨到小王孙前襟,衣领已经被一把揪了个结实。
“这么脏的手也敢碰爷?用你的衣服擦!”
低低的哄闹声四起。虽在丧期,没人胆敢嬉笑,还是有从人凑趣道:“爷,小的看她衣服也脏了……要不,索性让她给您舔干净?”
“这主意好!”
“反正她也该学学了……”
脸颊几乎被按到了那人胸口,阿依朵拼命挣扎着,却怎么挣得过男人的力气?更何况周围还围着至少七八个人,哄闹声此起彼伏地传来,一句比一句地让她无地自容。窘迫到了极点的时候,她终于嘶声喊了出来:
“住、住手!我是巴伦尔少爷的人!”
巴伦尔?
拉扯着少女衣襟的手并没有停。小王孙侧头向身边投去一瞥,立刻就有从人答道:“那个蓝眼睛的……”
“杂种”两个字还没出口,身边忽然响起了一声怒吼!
吼声如孤狼,如伤豹。伴着吼声,小王孙肋下仿佛着了一记重锤,身子重重往旁边栽倒。少女柔软的身体已经被推出了怀抱,取而代之的,是在视线里越放越大的一个拳头……
以及,那双燃烧着澎湃怒气的,蓝色的,眼睛。
“姐姐,快跑!快跑!”
一边喊着,巴伦尔一边紧紧扯住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小王孙,另一只拳头一记又一记地轰了上去。不管边上的人怎么拉扯殴击,两个人还是翻滚着纠缠在了一起。小王孙虽然自幼练武,这等街头打架的把戏却根本不熟,一时间竟然摆脱不开。情急之下,也是一拳抡在巴伦尔脸上,跟着拳打脚踢,用足了力气往下狠砸。
喧闹声越来越大。等前面哭灵的人都被惊动,循声而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鼻青脸肿衣衫碎裂,脸上还挂着两管鼻血的一大一小。
“……所以,做祖父的刚死了三天,你这儿子就逼淫叔父的侍女,还把叔父打成了这样?”
奚王世子半个字也不敢说,只是一下又一下地重重叩头。元绍一手抚额,满脸倦容,看着他的额头由红而青,由青而紫,才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样子,朕日后怎么放心把奚地交给他。——罢了,左右你儿子也大了,就让他到金吾卫里当个侍卫,朕花点儿工夫,好生教导他几年吧!”
奚王世子猛地抬起头来。然而对上元绍锐利的眼神,他却不敢争辩哪怕一个字。
贵胄子弟,去给元绍当近身侍卫本来是常事,甚至是一种荣耀。奚王世子当年也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可这时候把儿子送出去,他心里总觉得毛毛的……
且不说质子不质子的,金吾卫里还有那个名分上是这小子的叔父,还跟他结了仇的人在……
“陛下……”
他张了张嘴,刚吐出一个词,元绍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你父王刚刚过世,他的儿子就给欺负成这样。唉,朕和你父王也是好几十年的交情,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儿子们连吃饭的地方也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凌:其实我满期待看到他们把尸体腌了挂树上的……阿嚏!好臭!
陛下:想什么呢!一百年前的事儿了!
人质什么时候都是管用的……
ps:书评好少,不幸福……
第146章 棠棣花残紫荆老
理论上,藩王嫡长子去金吾卫里当差,百分百就是镀金去的。
金吾卫嘛,就是给皇帝看看屋子,看看大门,皇帝出行的时候跟着打仪仗赶御辇,皇帝宅在宫里的时候偶尔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