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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使告哀,这就是两国礼仪的区别所在了。
接受南朝告哀的仪式也是相当隆重,比之朔望常朝,无论出席的人员数量还是仪仗队列都要更胜一筹。凌玉城和元绍并肩而坐,看着虞夏使者手捧书匣,从两排皂袍皂带,神色肃然的臣子当中走过,一步步踏上丹墀,神色间不自觉地便有了几分茫然。
因是与闻丧信,元绍按制将金冠换成了黑纱素冠,一身玄色暗纹窄袖袍服,腰间黑犀角带上挂了一柄长剑,此外别无配饰。凌玉城仍然是一身素日常穿的黑色戎装,腰悬长剑,这身衣服不管颜色还是纹饰都足够简单素净,哪怕在这种场合当素服穿,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告哀使节在阶下停步,自有礼部官员下殿接过书匣,返身上殿,在殿西特设的几案上将虞夏国书交给北凉左相,当着满殿臣僚朗朗诵读。国书骈四俪六,文辞华美,哪怕说的是国君丧信,也免不了满满都是粉饰之词,凌玉城侧耳细听,除了嘉佑皇帝天年已尽,龙驭上宾新帝泣血哀痛之外,竟是半点也听不出万寿节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变乱。
国书宣读已毕,立刻有礼部官员上前,跪请皇帝举哀。这等详细仪注凌玉城昨晚已经通盘读过,当时还忍不住笑了出来:喜怒哀乐从来都是发自内心,要礼官奏请了皇帝才能哭,说哭几声就得哭几声,这种事儿,怎一个可笑了得!然而事到临头,听元绍举手掩面,浩然长叹,他却没有半分笑场的心思,只默默地垂下了头去,落在别人眼里,肃然端正之外,别有一份难以言表的悲哀。
照着两国之间早已规定的仪注,五次举哀之后,礼部官员又跪请皇帝节哀。舍人引虞夏使者自右阶拾级而上,跪奏新帝起居。以下慰问、宣赐、谢恩,一套程序如行云流水般走过,直到使者被引出殿外,整个仪式宣告结束,臣僚侍卫鱼贯退出,凌玉城才轻轻地透了口气。
要不是元绍坚持,今天,他本来不想出席的。
身上黏黏腻腻的,总觉得缠绕着什么让人不快的东西,擦不去,甩不掉。下意识地,凌玉城步子越迈越大,人也越走越快。刚要转向通往谨身堂的方向,边上却伸出一只手来,阻住了他几乎要跑起来的步伐。
“陛下?”
“急着回去干什么?难得今儿天气不错,去御花园里走走?”
凌玉城默默垂了下眼。一别经月,好容易等到他回宫,元绍自然时时来缠。他虽然不曾推拒,身体的反应却是骗不了人。元绍想来也有所觉,除了床笫间加意撩拨,平日相处,也会想方设法地讨他欢喜。
今儿……他又是想做些什么?
撇开元绍的用心不论,今儿倒真是个好天,丽日高悬,碧空如洗。御园内古木参天,繁花如锦,更难得的是太液池一角千顷碧荷亭亭如盖,清风拂过,碧毯上满眼粉白娇红摇曳多姿,荷香馥郁,夹杂在水汽中一阵一阵吹来,让人立刻便是身心舒畅。
元绍的目的地显然也是这片荷塘。在岸边下马,踏上蜿蜒的九曲回廊,大半个人立刻被掩在了荷花丛里。回廊尽头矗立着一座水榭,门口按刀警戒的侍卫看到他们两人过来,默默一礼,便顺着回廊退到了水榭另外一边。
水榭四外俱是高高支起的长窗,倚在窗边美人靠上,只一伸手,就能随意抚摸到嫩黄的花蕊。窗外帘栊静垂,过滤掉了炎热的暑气,室内更是早放下了几个冰山,徐徐清风夹着荷香葳蕤而来,只觉清爽安逸。远处更有小舟在荷花丛上出没,舟中女子曼声轻吟,听不出歌词,只觉得乐声随水传来,倍觉清亮悦耳。
元绍靠在窗边摘了几个碧绿的莲蓬,抛了一个给凌玉城,自己慢慢剥开另外一个吃了,笑道:
“长生,这儿景致可好么?”
“自然是好的——”
“那你怎么一副坐不住的样子?”
“臣只是在想,陛下特地带臣到这里来,究竟是什么事?”
“哎……难得这一片荷塘开得茂盛,朕就不能是带你来赏景的么?”
“……”
“好了。”见凌玉城微露窘迫,元绍也不再打趣,笑了起来:“朕倒是真有个人要让你见见。”双手轻轻击掌,提气喝道:
“带进来吧。”
脚步声由远而近,片刻功夫,珠帘一动,一人低头而入。只听哗啦一响,凌玉城当场打翻了手里的茶盏,笔直站起:
“景晖?!”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有人忘了“景晖”是谁吧?
第168章 曾知藕断丝难续
站在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凌玉城的记忆中,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狼狈过。
所谓狼狈,并不是说他的衣衫如何破敝,或是形容如何憔悴。然而单以外表而论,当年在虞夏的时候,他们熬夜赶功课也好,在演武场上摸爬滚打也好,比现在灰头土脸一百倍的时候都有。甚至他十四岁那年入狱,侥幸得脱之后景晖赶来接他,脸上神色,也比现在要疲惫了不知多少。
然而,整个人的精气神,却是大不一样了。
景者,日光也。晖者,光也。凌玉城的记忆中,景晖一直是明亮而生气勃勃的,像他的表字一样,是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朝阳。然而此时此刻,被两个带刀侍卫引入水榭,孤零零站在他和元绍面前的人,却黯淡得有如日落前的最后一缕余光。
单以外表而论,景晖的衣着甚至算得端整。君前不能服孝,他穿着一袭白罗长袍,夏日衣衫单薄,透过纯白的丝罗,可以看到袖子、裤腿下面都有几处不正常的凸起,其下隐隐渗出鲜红。比起三年前分别时的那一面,他瘦得多了,颧骨高高地凸了出来,眼窝下方,浓浓的青黑挥之不去。
听到他出声,景晖飞快地看了过来。只一眼,目光甚至没来得及与凌玉城相碰,就飞快地转了开去,转向房间另一边,和凌玉城相对而坐的元绍。踌躇片刻,他慢慢屈膝,对着元绍的方向跪了下来:
“臣……宁秀,叩见陛下。”
望着那个屈膝俯首跪叩在地的侧影,凌玉城呼吸一窒,紧紧地闭了下眼。
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还没有决定跟从元绍的时候,用的自称一直是“外臣凌玉城……”。而现在,从他曾经的主君,身为虞夏皇子的端王殿下口中,吐出的分明是简简单单地一个“臣”字!
端王宫变失败,仓皇出奔,仅以身免……后面呢?在这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本能地,他一下一下数着心跳,从一数到十五,才看见元绍从窗口回转身来。宁秀出声时,元绍正倚在美人靠上,伸长手臂去够一朵半开的荷花。然而他看中的那朵花离得偏是远了些许,元绍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索性屈指一弹,随后五指虚空一抓,断裂的花茎连着其上粉色的花朵立刻落在了掌心。
他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宁秀身上,而是先投向了凌玉城,眼角微微向上弯了弯,左手平平伸出,掌心向下,轻轻一压。看着凌玉城应着他的手势坐回原位,才垂下视线,睨了宁秀一眼:
“起来。”
“谢陛下。”
宁秀应声起立,屏声敛气,垂手站在原地,眼角也不敢往旁边斜上一斜。元绍也不看他,徐徐转动着手里的花茎,漫声道:
“都说藕断丝连……不单藕里面有丝,这些个长在水面上的花梗,也照样拖着细丝啊。”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情闲适,微带笑意的目光落在凌玉城身上,流连不去。凌玉城回以一笑,借机飞快地打量了元绍一番,见他只是悠然地靠在窗边,夏日炽烈的阳光从背后照过来,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明亮的光边,面庞却反而笼在了阴影当中。
凌玉城一时不能判断他是随口说说,还是借题发挥有心试探,也只能尽量放轻松了口气,笑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里面都已经空心了,总要让他有点儿什么东西连着,不然怎么站得住?”
“也是。”元绍不在意地耸了下肩,手一扬,随手将那朵半开的粉荷抛去角落,端端正正插到小几上的瓶里。忽然眉头一挑,目光中寒意大作,直直射向了站在门口,已经被忽略了半天的宁秀:
“怎么……朕的皇后,当不起你一礼么?”
凌玉城心脏狠狠地撞击了一下胸口,本能地挺直了脊背。他手掌一按座椅边沿,长身欲起,然而身子才向前倾了一倾,就被元绍沉甸甸的目光逼了回去。
窗外忽然吹过一阵清风,湖面上涟漪骤起,将一片水光反射到水榭当中。摇曳的水光照亮元绍脸庞,凌玉城分明看到他唇抿得紧紧的,连得微微扬起的下颌,也绷出了一个坚硬的弧度。四目交投,元绍目光中有柔和的安慰,更多的却是不容置疑地坚持……于是他知道,再多的恳求,也不可能让元绍的决定改变一星半点。
然后,在凌玉城越来越快的心跳,和竭力想要躲避、却不能也不敢闪开的注视中,他曾经的挚友、兄弟和主君,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身子,直到正面对上了他的目光。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二十七年的人生,凌玉城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深不见底的黑,黑得能吸尽所有的光线,黑得让他想起半埋在土里,已经腐烂殆尽,只剩下两个空洞的骷髅;却又燃烧着幽幽的火,那下面翻滚着、涌动着的,是带着无限热力的岩浆,下一刻就要喷发而出。
景晖,景晖。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觌面相对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只这么一个对视,目光中就交融了千言万语。可这样的对视也不过一瞬,宁秀立刻低下了头,一撩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臣……宁秀,叩见……殿,下……”
这一礼,比之方才在元绍面前屈膝,更带上了十二分的艰涩。动作之僵硬,简直已经不似生人,而是一具白木削制、身裹锦绣的傀儡,被初出茅庐的偃师握着背后的丝线,要全神贯注地拉拽,才能由着主人的心意,做出在当下称得上合宜的动作。
然后,那双从未对他弯折过的膝盖,终于碰到了地面。
极轻极轻的一声,听在一直屏息的凌玉城耳里却不啻雷轰电震。膝盖接触地面的轻响在他脑海中、血脉里隆隆滚过,凌玉城甚至不得不握紧了座椅的边沿,方才能支撑住已经开始摇晃的身体。
他终于知道,有些事、有些人,再也回不去了。
三年前的君臣之分,已经在这一跪当中,彻彻底底的调转了方向。
而,眼前这个肯向他下跪,会在他面前称臣的宁秀,也再不是那个他效忠了十多年的,他倾尽全力想要将其扶上御座的少年。
万般思绪翻滚,开口的时候便迟了一拍。等宁秀双膝已经挨实了地面,凌玉城才恍然惊觉,忙忙开口:
“起来。你……”
只吐出一个“你”字,凌玉城便是兀然住口。事到如今,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也不知道——元绍还在场的时候,自己和宁秀,还能说些什么。
他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望着面前几步远处,同样应言站起的宁秀。这一次,阻止并没有出现,相反的,一直闲闲看着两人互动的元绍悠然站了起来,背着手,从他们两人中间踱了过去。
撩起珠帘,一只脚踏出房间,元绍头也不回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们聊吧。”
脚步声越来越远。房外传来元绍的命令声,随后,侍卫们制式马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