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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他们上一次相遇,过去两年七个月。
江南深秋,落叶铺满一地。瑶州素来无宵禁,哪怕是湿雨淋漓的夜晚,从碧烟楼上望去,无数红灯连成数条线,将无人经过的深巷积水都映得亮澄澄。
瑶州深秋的第一场雨,连续下了几天,寒气混在雨里,顺着微有青苔的墙,爬遍了整个江南。
碧烟楼里早端出了春日埋下的梨花白,楚云歌浅浅抿了几口,带着若有若无的酒气,独自撑伞往家宅走去。
他走在楼后有些狭窄的小道里,楼上漫出的灯光弹跳在脚下积水上,身后,丝竹声连绵成一片。
手指轻扣在紫竹伞柄上,不经意摩挲了一下。楚云歌回头看了看——身处昏暗,回首仍是辉煌。
一片青楼亭台、云楼高阁,带着无数红红黄黄明灿灯火,在迷离烟雨中璀璨成人间星海。
江南素来富庶风流,无论京畿多么威严雍容,可比之江南,仍少一分清雅萧逸。
哪怕现在——天子怒火暗藏在疑云之后,江南道上,风声已紧。而身处迷局,回头看去,江南仍飞得起深秋白荻,瑶州依旧响彻整夜的碎玉琵琶。
楚云歌站在风中,不知哪座画舫上的姑娘,正弹到一曲醉乡游,咿咿呀呀。
他勾了勾嘴角,持伞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刀光忽现。
似白虹从黑夜最深处一闪而过,破开袅袅烟雨,惊天霹雳。
青楼中的琵琶正浓,兀的,弦声一震,破了个音,碎成剪不断理还乱的绵绵相思,揉在雨中了。
楚云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刀光自他眼前亮起,他抽身飞退,伞柄与刀光一碰,素色的伞面在空中飞旋而起,亮在深夜里。
错身的一瞬间,他接过天上缓缓落下的伞,借着即将收进刀鞘的光,站在苏易清身后。
夜雨,红灯,刀声急,琵琶吟。
刀光熄灭在巷尾,楚云歌稍稍斜了伞,撑在苏易清头上,笑道:“阁下,是来收三年前的账么?”
苏易清深蓝色的衣服浸在江南深秋中,夜幕在他肩头模糊成一片。
不动声色后退半步,躲开头顶的伞,才压低了声音道:“三年前?”声音微微扬起,带了些疑问似的,“我……忘了。”说到最后一字的时候,略显苍白的手从深袖中探出,轻轻竖起食指,压在唇前。
像刚浇了春雨,碧绿葱段下的一斩白。
某些东西隐于权力纷争中,不可言说。楚云歌毫不着意地一拂袖,缓缓将伞举得更斜了一些。
有故人踏歌来,于是,此夜良辰。
雨疏风散,楼上的琵琶早换成了吴吟子,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就像……
子规山上漫天风雪,他们两人站在伞下。
楚云歌漫扫了一眼周围白茫茫大地,想,他、又、忘、了。
上一次苏易清说忘记,于是摸清楚家五楼十二阁中每一处机关。哪怕他后来于山道中截杀苏易清,双双掉落山崖,也未能阻止沈从风引兵入楚家,三百人命夜登天。
生死无常,兴衰无常,而故交,也无常。
楚云歌半白长发披散在肩,风一吹,横亘在苍茫雪地上。
肃杀萧瑟之气从眼中四漫而出,只一瞬,便站定脚步。
下一刻,楚云歌飞身而上,以悍无可避的速度,探手扼住苏易清下巴。
白面的伞坠在地上,开了大朵白花似的。
苏易清一窒,不躲不避,手已悄悄探上刀柄。可下巴上传来的剧烈疼痛让手的速度缓了一缓,捉上刀的一瞬,手也被楚云歌拿捏住。
苏易清眼睁睁看着楚云歌半低着头,眉目间泛起一股令人骨冷的笑意。
“苏大人,你当真,又忘了……”
脸上传来的力道仍有不断加大的趋势,苏易清心知不能再忍,手腕一弹震开楚云歌,脱身而出。
他跟随沈从风修习刀法十载,更兼根骨奇佳,根基深厚,世上少有年纪相仿的人能与他抗衡一二。
而楚云歌本就心绪不稳,真气乱窜,被他这么凝气成劲的一击震开手,反退了几步。
雪刮着他们的脸,地上乱成一片。
虽不知曾经发生了什么,苏易清也觉察出自己说了些什么不太该说的话。可思寻半晌,也不知说些什么,于是只踌躇道:“你不信我。”
楚云歌负手望天,喃喃道:“信?我用什么信你?”
耳畔又响起几年前,某支不和适宜的曲子。
“秋水长天人过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树柳弯腰……”
“无非是枯井颓巢,不过些砖苔砌草”
这黑灰……是谁起?
是谁呀?楚云歌几乎痛得伏下身子,从胸腔里长出来的疼,像老树的根,密密麻麻。
曾经花浓月好,转头一室皆空。
而他只能只身一人,将所有的力量负在后背脊骨上。
他所有用以前行的力量,唯有那截骨头了。
像一棵,横凌在山的树,满枝苍苍。
而他……能杀了眼前人么?
楚云歌看着苏易清洁白、略尖,微瘦的下巴,看那双唇开开合合,用极熟悉的声音,极冷静的语调道:“我若当真骗你,此刻必定携兵上山,待机关破尽后……”
然后,远处的林中,寒鸟惊起一群。
苏易清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远处,隆隆的,马蹄飒踏。
还间杂着一个浑厚的青年声音,将枝头积雪都震下一蓬,“阿清,我来帮你!”
苏易清从来冷静的脸上,眉头拧成两股麻花。
他还没去看楚云歌的表情,就先撑住了自己脑袋。
这一次,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9章 第 9 章
山中,无边兵声。
但见树林摇曳、寒鸟惊飞,铁甲战马翻山而来,如乌云坠入山间,恣意翻滚成一团。
秦顾一骑当先,穿林荡叶,遥遥就见树下极熟悉的两人相对而立。当下一踩马背,横空而起,一脚踢在树杆上,借力飞掠数十步。只眨眼功夫,就飞掠至两人身侧。
意料之外的变故。
甫一入场,一股柔缓劲力不容抗拒地冲撞上来,秦顾刚刚站稳,便被劲气冲得几乎倒退。然而那道力气终究只是来得突然,后续无力,倒叫他得了空隙侧身一避,长剑锵地出鞘,冷光如银,斩入空中,与什么东西砰然撞击在一起。
秦顾手腕一震,定睛看去,发现原来是一柄竹制的伞。
这么与剑刃碰撞在一起,伞面已然撕裂出一道长口,随着风,荡来荡去。
他顺着伞面往下看,果不其然看见握伞的那只手。
微白,修长,像所有高门子弟一样,细细修剪过的指甲。
他看着那只手,忽就想到三年前,渭水之畔,以无法躲避的速度挟住剑刃的那只手。
彼时楚云平,静坐碧草之中,长空之下。春水明灿,绿波横流,他一衣风月。而三年后的再一次相遇,楚家烈火熊熊,他掣马疾来,只见得高楼上黑烟滚滚,一袭素色锦衣隐于漫天火光。
秦顾的身子不由一僵。
他的对面,楚云歌长袖迎风,虽仅有一柄伞在手,可两眼火光烨烨,满身风华自生。不由让人怀疑,他手持三尺青霜剑,漫踏天地行歌来。
楚家那么多嫡系子孙中,唯有这两人,长得实在相像。
可他们的气质,也从来迥异。
秦顾长长叹了一口气,居然收起长剑,扬手一挥。
四下躁动的兵马霎时安静,周围空得,一颗石子坠地的声音也能听见。
楚云歌冷眼一剔,将伞横于身前,随意拨弄了一下破裂绸面,“圣上的影飞军,果真是名不虚传 。静动之间,足可震人心魄。”
荒野劲风,簑草披折。
秦顾忽地一礼,那是一个高门世家间的平辈子弟常见的礼节。不为他们之间生死血仇,只为如今天下地上,荒野之中,同为四姓。
百余年前,他们的先组,必定同起于草野,于一声呼喝下,揭竿而战。
从那份激勇里延续下的热血与荣耀,从此诞生出一片辉煌。
现在——天地依旧宽广,青史上的并肩奋战,终于成为一声隐晦的叹息。
秦顾一礼罢,扬声道:“楚云歌,你的剑,该出鞘了。”
薄雪低云,天色晦沉,楚云歌放眼望去,山野莽莽,不见人迹。
他摇了摇头。
山下,曾经歌台舞榭,瞻望朱轮,如今伏尸遍地,焦黑泥泞。
“你我之仇,非一剑可斩灭。”楚云歌神色平静,用手拢了拢长发。因着这一动作,秦顾方才看清,他背后随风扬起的长发,皆已霜白。
秦顾不由想,倘若今天身份倒置,他没有半分可能,像这样清醒。而楚家的那些乌衣巷中的弟子,只消一眼,天高云阔。
他自问自己做不到,也幸好,他不用做到。
他们高居庙堂,俯视这片天地,已有百年。现在,一点星火,自瑶州雪地冲天而起。
楚云歌伸出手,接住天上零落雪花,声音里带上少有的倦意,“如今,天下平定,虎狼弥踪。可瑶州野火,不意由你秦家而起。”他一语至此,不由失神片刻,“天下尽归萧氏,山河之间,无我楚姓寸土容身。”
秦顾一怔,定定望着楚云歌,心中为他的话升起一点兔死狐悲的苍凉来。可悲凉归悲凉,他缓缓抽出身侧长剑,目光闪动。
“楚云歌,你明白,那是我秦家世代想要回归的故里。”
秦家的祖庙中,世代供奉着一把长剑。
黑色的、清漆剑柄,并无金玉装饰,只有被塞外野风吹过的痕迹,随着时光一同刻在上头。
秦顾看着手中的长剑,就想到了秦家祖庙,想到了少年时代回乡策马,在广阔穹窿下扬鹰击鼓的日子了。
那时候,他的身边尽是半人高的青草,可他望着那些草,恍惚觉得,一草一木,都是曾经的兵马萧萧。
他望着无边的天地,忽生出绵绵不绝的肆意豪情来,向天空疯狂呼啸,喊出心肺里所有的野兽。而后一把脱尽衣服,就那么裸着少年人未长开的身体,在一整个蒙山下,沐长风,览日华,狂奔到力气耗尽。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听见了祖庙中的那柄剑,日日夜夜,都在悲鸣。
望与天地同去,不得归。
百年前的前朝太宗,收马于南园。从此,秦家后辈都生长于京城之内,遥望蒙山。
极尽人间富贵,终不得自由。
江南塞北,三千里路山河。有些东西随着祖先的骨血绵延下来,一代一代,越扎越深。
楚云歌仰头大笑,声音里尽是嘲讽,“故里?我知你秦家世代求自由求傲骨。可如今为了那份自由,甘为新帝手中杀人刀——这就是你秦家铮铮铁骨?”
剑光哗然涌起,将头顶树枝都削飞三尺。
秦顾微微颤抖地握住剑,片刻后,猛地攥紧手,毅然道:“是,秦家今日为人驱使,只为日后,绝迹江湖。”
“好。”楚云歌晒然,轻轻伸出手去,他的手上,仍旧还是那柄竹伞,“三年前,楚家泪痕剑已碎,如今我手中,唯有这一把伞了。”
一边的苏易清,静静倚树而立,微微低着头,用一种认真顺和的模样认真倾听。
他看见楚家焦土的时候,或许因为记忆全失,又或许因为,他可能是个无情人,半点悲凉的感觉也没有生出。可就在这漫天飞扬的雪中,听了这两人的话,居然生出一丝不忍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那些因争斗而诞生的尸体上,又开始了新的争斗。
倘若世上真有魂灵,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