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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川咬咬牙,他忍着疼飞快地撕下破布把自己的伤口绑好,有些地方已经冻得青紫,血液刚流出来就凝结了。
一片雪花悠悠而下,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就飘起雪来,落在蒲川的肩头和眉上,他没来得及去拂开。山间的明月煌煌地照着,飞泉瀑布寂寂有声。
人间曾有四景,铁马秋风、花海还生、楼船夜雪、峨眉山月。
竟然在这个时候想这些风花雪月,蒲川在心里骂自己一句,他甩甩被冷气侵蚀有点刺痛的脑袋,把暗器别在手指上,握紧了双刀,准备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蒲川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暗暗定下心神,摆出战斗的姿态。
那人行至树下,左右扫视,长剑拖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噪音。
蒲川吸一口气,转瞬之间像雷雨里的闪电一下俯冲而下。他的速度奇快,只看到黑色一晃,就再不见人影了。
弧光从侧面飞来,那人反应不及,挥剑格挡的时候慢了一步,被刀弧在手臂上划出一指深的口子,顺便还撕开了他的兜帽。
没等那人站定,蒲川就突然出现在侧面,一脚踏着飞驰的短刀,一仄身就往下方砍去,同时射出几枚暗器,从四面八方把他包围。
风声大作,雪花飘飘摇摇,铺满白霜的树木剧烈地摇晃。
攻击一回之后,蒲川又从眼前消失了,那人环顾四周,却看不见一个人影。偶尔有影子晃动,却形如鬼魅,来去无踪。
哧。
空气震动的声音在他耳边爆开,后颈出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像是要裂开一般疼痛。那人手上用劲,一下子抓牢了剑柄,眼中居然淬出了笑意!
回身抬臂,他看到蒲川的脸,手中的长剑犹如蛟龙出海,携带充沛的内力,往蒲川的眉心刺去,大量的冰块从剑锋上涌出,所及之处封冻千里。
原本这一击应当是稳操胜券,必胜无疑,但就在这时,风声忽然停止,摇晃的树木也被定在了原地,所有的色彩通通褪去,只留下林中惨白的月光。
蒲川的身形也被定在原地,他仍然保持着出刀的姿势,头发在狂风中飞舞。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面上冷静决绝。
时间停止,万籁俱寂。
面具人还没明白过来这是什么变故,就看到蒲川身后出现一人,他姿态古雅,有一头绵绵的白发,像北方满山的大雪,一下子就让人着了迷。
他光脚踩在冰封的地面上,穿着看不清黑白的衣服,无数光影在他身上交织,如黄河开汛,无数的冰凌喧嚣而下。雪花停在他四周,一层淡淡的波纹在他身边流动。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透过他眼睛上蒙着的白布,可以感受到透骨的凉意。
光线飒飒摇动,像是荒山中幽深的池塘,飞鸟和花瓣的影子落在水面上。
面具人开始有点慌张了,面前不速之客,看起来倒不像是人间之物。神仙异人,妖魔鬼怪,什么时候也开始插手凡人的事儿了?
对峙半晌,来者抬手解开蒙在眼睛上的白布,随着那布条的掉落,看清他的眼睛之后,原本镇静稳妥的面具男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那双眼睛,深深地嵌在长眉下,光影摇曳,一只如最深的海水,一只像远古的琥珀。
他就这样平静地看着前方,目光越过蒲川的肩膀,越过风中静止的山林,越过明月,越过山川湖海,一直到遥远的洪荒。
他的眼神不冷,还带着带着点温暖的眷恋,好像几千几万年过去,看到山河依旧,人间天上皆姿色可喜。
这样的眉目和神情,没有一点烟火气。一眼看过去,分明看到有神明在宴饮,天籁福音,歌舞升平。
骤然,他抬起一只手,一道劲风从来人的脚下卷出,席卷着雪花,呼啸着朝面具人扑来。雪花虽绵薄微弱,但它在高速旋转的时候,照样能削铁如泥。
暴风雪忽然在小小的林子间肆虐,它们剧烈地抽打着树干,像放出牢笼的猛兽,绕过神仙的周身,飞扑着朝面具人露出獠牙。
面具人一下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扰乱了方向,怪事太多,他一下子接收不过来,面前这个神仙般的人物,就足够让他目瞪口呆了。
风雪中,恍惚能看到一个人影踏着满地的寒冰而来,他走得那么从容,带着清冷的眉眼,像是在庭院中漫步,看新年的梅花一朵一朵绽放。
转瞬,那个从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具人眼前,相隔不过一掌的距离,扑面而来的寒气比所有冬天加起来都要冷。
刀光乍现,一柄黑色的长刀挟裹着暗金色的光芒横亘在两人之间,刀身熠熠生辉像是要开出花来,上头流沙一般的金色花纹像是在缓缓流动。
面具人脑中轰然炸响,他想起了很多故事,想起流传在市井中的话本子,想起了台上曾经表演过的戏曲。
很多东西,他们原本以为是无聊杜撰的产物,实际上都曾真真实实地存在过。
“羲和……”面具男子从喉间发出微微的颤音,穿过青铜面具,嘶哑难鸣。
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同时,山洞中熟睡的伏羲瞬间睁开了眼睛,他抱紧怀中空空的刀鞘,盯着前方墙壁上一个斑点,在厚厚的毯子上瑟缩成一团。
而此时在更远的地方,海浪拍打着山崖,黑色的礁石正在月光下闪闪发光。
崖壁上的山洞里,一个道士正好把方才生起的火熄灭,灰烬和火星被微微的海风吹拂着,慢慢飘下山崖。海面很平静,波光粼粼。
道士摸出怀中的符纸一张张数,数完了再看看葫芦,葫芦里一滴酒都没有。他有点沮丧,把葫芦甩在一边,扒拉两下洞口的干草,和衣躺下。
他翘着一双长腿,枕着自己的手臂,从不大的洞口看到高远的夜空,星辰正在往西方沉落,潮声一拍接一拍,海面上不时有大鱼跃起。
道士不知道自己活了多少岁,他云游四海,去过仙山蓬莱,求过长生的丹药。很多个夜晚,他就这样数着星星度过。
真是个好天气,很久没看到这样的夜空了。道士心里想,他的心情愉悦起来,闭上眼睛准备一觉睡到大天亮。
涛声催人入梦,道士很快就被倦意压垮了,神思模模糊糊,似眠又似醒。
恍惚中,他像是来到了北方的冰海,他站在冰封的海面上,巨大的冰层从他身边驶过。这里有漫漫的长夜,太阳一落就是半年。
道士环顾四周,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上行走。他甩着袖子,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他来过这里,但又忘记了这里的模样。
什么时候来过这里呢?忘记了。
道士皱皱眉头,月光所及之处,冰层折射着微弱的明光。天幕下,连绵起伏的冰山覆盖着大雪,冰层下的海水此起彼伏。
周围什么人都没有,道士觉得这个梦境有点无聊,他随意地在冰海上闲逛,打算就这样消磨时间,等太阳升起来了再醒来。
突然冰山背后出现了一片云霞般的光芒,像涟漪一样扩散开去,很快,半个天空都被染成了这样的色彩。
像什么呢?道士想,像南方的夏季,傍晚总是会出现的火烧云。
想到这,道士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荒无人烟的冰原上怎么会出现红光,现在并不是白昼到来的时间。
他觉得这个场景好熟悉,但他忘记了在哪里见过。道士忽然感觉自己忘记了很多东西,那些都是很遥远的记忆,究竟有多遥远他也算不清了。
道士朝着那座最高的冰山跑过去,他施展出奇行之术,一炷香的功夫就登上了冰山的顶峰。
冰山背后,是一片无边的火海,火光冲天,直接将天空映成绯红。
断裂的冰块互相撞击着,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底下的海水被搅动了,汇聚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要把万物吞噬。
在那荒原上,四处都是熊熊的烈火,火舌舔舐夜空,那森冷的月亮不为所动。
忽然有液体从下巴上滴下来,道士伸手去擦,却见是冰凉的泪水。他看着这火海泪流满面,眼里水光潋潋滟滟。
他突然就哭了,连自己都不知道。道士有些惊奇,这时忽然有种悲伤从他心底升起,犹如决堤的河流,一下子就泛滥成灾。
道士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么悲伤,他没有来过这里,他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但为什么会觉得是故地重游?
倏尔,道士听到头顶传来事物裂开的声音,他猛然抬头,天空居然出现了裂缝,然后巨大的碎片直直地往他头顶砸过来!
星辰在落,月亮在落,整个世界都在火海中崩塌,连时间都望而却步。
道士本能地护住自己的脑袋,他不逃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说他逃不掉。
这时后面有人揽住他的肩膀,轻声叫他:“尔雅。”
随着这个声音的响起,掉落的碎片在他头顶停住了,暴怒的海水也不再搅动,万籁俱寂,时间静止。
道士愣住了,就算他忘记了过往的一切,这个声音,他却一直都记得。刻在心上,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一遍一遍回想。
道士想转过身看看他的模样,看看多少年没见了,还是不是当年的故人。
背后的人双手按住他的肩膀,没让他转身。道士目视着前方,火海燎原,背后那人俯下身,轻声在他耳边说话。
道士一下子就睁开眼,他摸摸脸上,有淡淡的水痕。
道士迷迷糊糊地看看天空,山洞里雾蒙蒙一片,月亮西斜了一点,星辰还是那个模样,海面安宁如梦境。方才梦中的景象一下子模糊了,远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爹……你说什么?”道士半梦半醒,嘴上喃喃了一句。他抹抹自己的眼睛,把泪水擦干,转而又沉沉地做起大梦来。
外面,涛声万里,海平如镜,偶尔有海鸟惊起,在海面上徘徊两圈,又振翅往东方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爸爸登场!
☆、故人
山林暴风雪之后一片狼藉,至少在蒲川从时间的禁锢中解脱出来的时候,眼前就是这副模样。冰雪已经将他的骨头冻硬了,连神思都有些恍恍惚惚。
蒲川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他的眉间积满了大雪,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飘渺成白雾。周围听不到一点声音,好像武士收刀回鞘,血洒竹林,江湖上只有他一个人在独步。
好困。蒲川不自觉地抱紧身子,胸口的刀伤被寒冰封住,一动就是钻心地疼。
但是蒲川顾不上这些了,在长时间的寒冷下,一阵又一阵的困倦就像春天的初阳,而他躺在那样的日光下,听黄鹂鸣翠柳,身旁一丛丛的海棠在盛开。
忽然有人把他扶起来,抱在怀里,双臂圈住他,一股绵绵的暖流打破蒲川满身的冰碴,慢慢游走到他心里去。
那种感觉真奇妙,就像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一开门,火炉上煮着新茶,柴火还没有燃尽,一只猫儿蜷缩在毯子上熟睡。而他则躺倒在椅子上,梦中找到了一片盛世桃花源。
蒲川全身不自觉地在发抖,他闭着眼睛,在那人怀里缩成一团,等着绵延不断的暖意渐渐铺满他的四肢白骸。
“你是……谁?”蒲川抬起眼睛看那人的脸,好半天才说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
“忘记了。”那人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好像有无数个回音,“我一觉睡了很久,许多年前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蒲川冷得直哆嗦:“你是山神?”
“山神不敢当……说起来,我也忘记自己是个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