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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了,你跟朕回宫去。秉笔,送晏大人一程。天色暗了,可要小心些。”皇帝转个脸色对着秉笔说道,眼梢瞥了虞景明一眼,若有所思的样子,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了。
人往两边散开了,皇帝由掌印陪着,一路往他的寝殿上去。掌印屏退了几个打灯笼的小黄门,自己提着宫灯,为皇帝照路。
“皇上,不过是个赐婚的事,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掌印轻声问皇帝,“还挖了人家的膝盖骨,丞相他心里,估计是难平复。”
皇帝缩了缩脖子,免得凉风钻进他的衣领里。皇帝低垂着眉眼,声气也不如刚才教训虞景明时那么硬朗:“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晏翎那种人,不给他来点刀剑生死的,他肯听你的话?”
掌印没说话,他抿着嘴唇,下颚系着乌纱帽的帽缨,神色半晦不明。
“他以前是朕的老师,”皇帝继续说,慢慢地沿着宫道走,“朕之前确实很佩服他,毕竟是当年的状元郎,满腹的诗书才华。但现在朕早就不是太子了,朕是皇帝,皇权怎么能让一个大臣偷了去。”
“自古君相难调和,皇帝也不必为此太操心,乱臣贼子,自然为天理所不容。”
“好一个乱臣贼子,朕现在可算是遇上了,哪知,还奈何他不得。”皇帝笑一笑,在微凉的夜色里,带着点疲惫的心思。
掌印带皇帝转过宫墙,一枝栀子花探出檐头,远远都闻到扑鼻的香气,花影斑驳。宫灯明明灭灭,虚虚地着不到地,想是里头的蜡烛快要燃尽了。
“不会。”掌印伸手揽住皇帝的肩膀,“等皇上把广陵王收拾干净了,再去收拾丞相也来得及。丞相得留着,现在的朝堂上少不了他。”
皇帝一听广陵王就皱了眉头,他素来不喜欢这个小舅舅,尽管他的面容和自己的母亲,有七分相似。
“广陵王也不是个好东西。前几日朕安插的眼线报上来,说他形踪不定,东海里头黑色的石料,似乎也比往年采集的更多。”
“黑色的石料?那可是难得矿产。听说海外多出产此种石料,藏在水底下,要奴隶用蜡塞住了口鼻潜下去寻找,上来个三五次,就憋得七窍流血而亡。”
掌印的声音温温的,尽管是说着血腥的事情,听起来也像是在吟诵良辰美景。
“朕就瞅着,看他要耍什么幺蛾子。掌印,宫里头的守卫,该要换一批了。现在用的,都还是我祖父留下来的。江湖过去这么多年,定是才人辈出。”
掌印四量了一下,点头应下来,折了一朵栀子花递给皇帝,帮他别在衣襟上。
皇帝垂目看着,栀子花香气浓郁,闻上一闻就感觉花叶芬芳。
掌看着皇帝的眼睛笑,掌印比皇帝高了一截子,细腰长腿的,并不比晏鹤山那个美男子差。掌印久居深宫,不常为那些百姓所见,自然名声没有丞相那么响亮。
丞相早些年还去走过江湖,人情练达,江湖上那些宗师大侠,都跟丞相交情匪浅。你说,这美男子的名声,还不传遍了四海?
皇帝停下来了,仰头对上了掌印的目光,挑着嘴角说:“掌印有什么话要跟朕讲?朕赶着回去睡觉呢。”
掌印知道皇帝是嘴硬心软的主子,朕来朕去的,还不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当个宝贝。
掌印欺近他一点,皇帝面不改色地往后退一步。再进一步,再退一步,一直退到墙根,退无可退了,皇帝才伸手按住了掌印的前胸。
“掌印,你这是大不敬。”皇帝巧笑着说,掌印要干什么他心知肚明。
“无妨。既然都这样了,不如大不敬到底吧,左不过,是个杀头的罪名。”掌印凑近了,在皇帝耳边说,声音沙沙的,挠的皇帝心里痒。
皇帝红了脸,他脸皮薄,三番五次被掌印这样撩,皇帝一个十八少年是承受不住的。他放下了手,靠在宫墙上,梅花袍子被风吹起来。
掌印轻声笑,一口吻在皇帝的嘴唇上,起先婉转悠长,像是含着栀子花瓣,甜滋滋,困慵慵,云想衣裳花想容。
皇帝原先心里不舒服,毕竟刚才在牢里,遭遇的尖峰时刻太多了。还有他的小舅舅,他的家国天下,哪一样不是像泰山一样压在他身上,喘不过气来。
被掌印这样一亲吻,皇帝心里那些堵人的情绪,全都被消磨了大半。皇帝被亲的有点发热,他抬手抱住了掌印的腰,让他挨的近一点。
掌印自然也是明白人,他心里在咧着嘴笑,皇帝终于开窍了。掌印顺着皇帝的意思挨近他,几乎是压在他身上。
两人狎昵了好一会儿,掌印才松开皇帝。皇帝垂首抵在掌印的肩膀上,闻他身上的瑞脑香,微微喘着气。
“皇上,这边风凉,不如我们先回殿上去,再做打算。”
“不,朕累了,朕要休息。”皇帝拒绝了他。
掌印提起一旁的宫灯,挽着皇帝的手臂,说:“这可由不得你,今晚臣说了算。”
虞景明走进厅堂的时候,花匠匆匆跟在后面,硬是没拦住他。以往这个时候,都是管家出去接待客人,一步一趋,急缓有序。
“虞公子您慢点,相爷睡着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花匠压低了声音,急促地招呼虞景明,奈何他拉不住人。
丞相坐在厅堂正首的椅子里,拢着两袖,沉沉地睡了过去。他本来想等着虞景明回来,旁边点着暗暗的蜡烛,将尽未尽。
虞景明甩袖就走进了堂中,他在屋子中央站定了,豆大的烛火只照亮了丞相小半边脸面,他穿着玄黑的衣裳,披着长发,绣花毯子滑落在了膝盖上。
虞景明二话不说一撩黻黼就跪下去,着实把花匠吓得不轻,这一上来就跪人什么情况,虞公子虽说不是正牌丞相,好歹也是有头脸的人物。
花匠急急忙忙上去拉他:“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等明儿相爷醒了再说吧!”
“等不得了,明天圣旨就来了。”虞景明松开了花匠的手。
“什么圣旨啊,明天来了你去接一下不就得了,非要现在说干啥呢?”花匠不依不挠,架着虞景明要把他挪开。
丞相的睫毛动了动,他在梦中朦朦听到有人在说话,忽远忽近的,听不太真切。梦中他遇到了将军,春末夏初,北疆的城外花海满山。
“谁在堂上吵闹?”丞相强撑着坐直了,悠悠醒转过来,睁开眼睛就看到花匠和虞景明拉拉扯扯,小声地争吵着。
花匠见丞相醒了,连忙过去给他把毯子重新盖上,一边把烛火拨的亮堂了些。
虞景明展开袍袖跪伏在地,额头抵着地面,声音传上来:“相爷,小人无能,没能护住管家,请相爷责罚。”
丞相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叹口气:“罢了,皇帝拿管家来要挟,这事怪不得你,换了谁都头痛。皇帝拿他来要挟你干什么?”
“回相爷,皇上要给您赐婚,小人没答应。后来皇上就来府中抓人,以此相逼。”
丞相猛然睁开了眼睛,赐婚一个词犹如晴天霹雳,堪堪砸在他的头顶!
“赐婚?赐什么婚?是哪家的小姐?”丞相向前探了身子,身上的毯子掉落了也没来得及去捡。
虞景明被丞相的语气吓住了,他抬眼看看丞相的脸色,复又伏地回答:“回相爷,不是哪家的小姐,是……是公主殿下!”
虞景明的声音犹如平地的惊雷,一声一声在丞相耳边炸响,一整片的回音浩浩荡荡充塞了他的整个脑海。
丞相忽地靠回椅子里,搭着扶手,手指扣住扶手上雕刻的海棠花,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来压住胸口滔天的怒意。
“怎么会是公主,她跟国师那档子事,皇帝怕是知道了吧?”丞相哑着嗓子,死死地扣住扶手,那朵木雕的海棠花仿佛即将被碾成齑粉。
虞景明听出了丞相话语中的戾气,堂屋中的黑暗又浓重了几分,直压得虞景明大气不敢出。花匠禀声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在惊愕中还没缓过来。
“回相爷,皇上说,圣旨明天就来了。”虞景明的声音带着颤抖,极力克制着。
“你接下了?”丞相的语气变得平和下来,好像潮汐退去,浪静风平。
虞景明不敢说谎:“是。”
丞相半睁开眼,眼中映出房梁上贴了金箔的斗拱,藻井里垂挂着明珠,黑暗中依然灼灼生光。他忽然有些释然了,放松下来,让思绪汇聚成江河。
虞景明听到丞相的声音:“知道了,你下去吧。明天这道圣旨,本官亲自去接。”
亲自去接。
☆、愁客
丞相没理虞景明,披着毯子走进了卧房。里头的灯笼昏昏暗暗的,雕花的床榻上童子正在熟睡,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白金色的头发柔软绵长。
丞相忽然想到了些什么,轻声叹息一下,撩开了缕金穿花的帘帐,在童子身边躺下来。
他把童子抱在怀里,摸摸他蓬蓬的发顶,闭上眼睛沉沉地做起梦来。今天还会梦到将军吗?会吧?梦中有山河天下,梦中有当歌纵马,梦中还有人说要带他去携手踏花。
如果皇帝把将军赐婚给他就好了,丞相不着边际地想着,他们去拜天地神明,去拜高堂明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想着想着忽然心里凉,鼻子一酸就让眼泪掉了下来。黑夜还没有散去,要等着五更的钟声响起,天才将将黎明。
花匠送虞景明回厢房去,丞相没有说让虞景明在哪里下榻,于是随意择了一间屋子,将就着住下来。
虞景明腿上有伤,被人划了一刀,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
花匠看虞景明脸色苍白步履虚浮,以为他惊吓过度,本想扶着他一下,不想却被对方挡了下来。
“我自己走。”虞景明说,他微微皱着眉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万事无碍。
转过回廊下一排点翠灯笼,虞景明推开了一间下房,一阵淡淡的灰尘扑面而来,里面的陈设简单古朴。
“就送到这吧,天色不早了,花匠也该去休息了。”虞景明说着撩起袍子跨进门槛,拍拍袖子上沾上的薄灰,对门外的花匠说。
花匠站在一排灯笼下,流苏垂落下来,搭在他的肩头。光线有些暗,花匠的面容看不太清楚。他犹豫了一下,赶在虞景明关门之前上前一步说:“公子,管家他,还好吗?”
虞景明抬起眼睛看花匠,花匠的眼里亮亮的,也许是烛光的影子。虞景明看得出花匠脸上的急切和忧愁,他抿了抿唇,说:“他……不太好。”
花匠依旧站在门前,不进不退的,低垂了头,眉眼都藏在了阴影里。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凉风带着草木的香气,从他发间穿过。
虞景明大概猜透了他的心思,他扶着门框,抬起手臂轻轻按了按花匠的肩膀,轻声说:“没事的,相爷回来了,皇帝不敢把他怎么样的。过一段日子,我们就能去把他接回来。”
“为什么还要过一段日子呢?”花匠抬起头,看着虞景明的眼睛。
虞景明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别处。院子里的竹子飒飒有声,天上的乌云正在慢慢散开。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有很多东西,旁人看不清。
“不过看公子面色憔悴,血气不足,可是哪里受了伤?不如先告诉我,我好向相爷说明。”花匠转了一个话题,把那些糟心的事暂且放下。
虞景明垂眸,微笑着回答:“虞某万事安好,未曾有哪里受伤。”
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