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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愣了一下,方才惊觉竟是这样一回事,他忽然想起白天将军看见乌罕那提的那一刻,神情是有多么愤怒而悲哀。丞相心中猛地一抽痛,像是被谁剜去了一块,滴滴答答滴着血。
山风吹过,半山腰气温低,略有些凉意。将军打了个寒噤,丞相手上用力,两人抱得更紧了一些。好像星月静止,万籁无声,就这样一直到天荒地老。
将军忽地又说,语气明显带着颤抖,想来是竭力在掩饰悲伤:“不过你也是我所爱之人,圣人慈悲,天地有灵,也愿你福泽无量、余生平安。”
“我们一直都在一起,不是吗?”丞相说,“我真后悔没在三年前就认识你,害得我孤单了这么多年。渭侨,你知道桃花源的故事么?我想啊,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将军忽地想起了丞相被赐婚的事情,心抽了一下,继而咬了咬嘴唇,闭上眼睛,埋进丞相的颈窝里,说道:“嗯,让神明和天地作证,我们一直都在一起。”
拥抱了一阵子,忽觉正事还没有做,两人分开了,笑吟吟地去捧起一盏糊好的灯笼。丞相点燃了火折子,将军捧着灯走到栏杆前,静静等待了一会儿,才放手让那灯笼飘出去。
灯笼是将军亲手糊的,请教了外头的老师傅,费了好大力气才做成了一个,这会儿就放上去了。他们并肩站着,仰着头目送灯笼越来越远,飘到帝都上空,和万家灯火融成一片。天幕高远,星月低垂,山冈在远处如漆黑的泼墨。
丞相牵着将军的手,继而十指相扣。他们没有说话,却又胜过千言万语。
“我终于也为你放了一盏灯了。”将军亲了丞相一口,说。
丞相撩起自己的长发,安然微笑,语气中有江山倥偬:“看见帝都了没?下回你回来,我给你点一整座城的灯火。”
这是丞相第二次说这句话了,将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得试探着:“你这是要君临天下了?”
丞相无所谓:“你猜。”
“白天广陵王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将军又问,眺望山下的城市。
丞相刚想回答,却听见尼姑庵里传来一阵闹声,有人点起了油灯,听着那声音,像是朝着他们来了。紧接着,一队麻衣尼姑出现在不远处的悬空回廊上,手里都抄着家伙,正往这边张望。
两人心里俱是咯噔一声,这怕是被庙里的尼姑发现了,被当成了蟊贼,要和他们拼命呢!说不定刚才又亲又抱的被小尼姑发现了,回去说庵里潜进变态啦!
丞相砰的一声就炸了,怎的这会儿还被人抓了个现行,简直无地自容!他一转身拉着将军翻身跃出了栏杆,施展轻功,带着将军乘风而下。山林被风吹动了,沙沙作响,他们在林木之间跳跃腾挪,衣袍翻飞像是夜里的飞鸟。
回头望望,半山腰的尼姑庵远去了,边上一溜儿的火光,想来应该是尼姑们靠在栏杆旁,在往山下指指点点。
又是这风声、林声、万壑松涛声,整个世界最逍遥的声音都在他耳边响起了。丞相像个孩子般放声大笑,他张开双臂,像是要把整个天地纳入怀中。那一刻,丞相觉得,这才是生命该有的姿态,真想一辈子结庐南山,再不问尘世。
将军陪着他一起飞下山崖,他一身的武功如快哉之风。将军过惯了逍遥的生活,听着丞相肆意的笑声,他觉得自己仿佛抛弃了世界,有丞相在旁边,似水年华也不值得悲伤了。
下到山脚,寻到拴马的石墩,丞相猛然打了一个激灵,按住将军的手,紧张道:“心肝儿,咱们上去一趟,怎的把我的马搞丢啦!”
将军顿时僵在了原地,一看,确实如此。原本两个石墩拴着两匹马,这下却只剩下他自己的那匹黑马了!丞相骑的是乌骢马,这会儿却不见了,周遭一切如常,地上也没留下印子,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山脚下两棵柏树并排站着,肩搭着肩,风一吹,树影婆娑,尽是细细簌簌的响声,在黑夜里犹如鬼神在窃窃私语。
丞相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脑子里很多画面闪过,是谁牵走了他的马?那人想干什么?刺杀他吗?刺杀。。。。。。脑中又是猩红一片,瓢泼大雨扑面而来,雨中弥漫着安息香的味道。。。。。。
“咳咳!”丞相胃中反酸,剧烈地咳嗽起来。将军心中一慌,忙上前去扶住他,轻轻拍他的背。
忽地一阵凉风从地上吹过来,将军仔细闻了闻,疑惑道:“怎么有一股酒香味?莫不是哪个酒鬼糊里糊涂牵走了你的马?”
丞相皱起了眉头,静心闻闻风中的味道,果然有一股淡淡的酒香。幸好,不是安息香。丞相心中略微平复,浑身舒畅了很多,再仔细想一想,这酒香醇绵温厚,像是清江水暖,正是泸州老窖!
“哦哟。”丞相一拍手心,竟笑将起来,紧接着重重拍了拍将军的肩膀,示意他把马缰解开,一道回家去。
将军不明所以,一边解开缰绳,一边问:“你的马都丢了,你居然还能笑出来?敢情你知道这马去哪儿了?”
“你还别说,我真是知道这偷马贼是谁了。”说罢丞相扯扯将军的耳朵,轻快地甩甩袖子,哼起了一曲淮扬小调,提袍往烟火繁盛的城中走去。
将军更加糊涂了,但他知道丞相聪明,什么事都心中有数,遂也不再担心了。丞相已经走远了一点,忽地转过身子来朝他招手,身后花木掩映,城郭巍峨,一朵烟花冲上天空,砰一声在他头顶的天幕炸开了。
两人且行且停,他们没有骑马也没有绕行,并肩在熙攘的街上走着。今日是中秋,夜市格外热闹,画糖人的老头子今天也难得摆了夜摊,连连招呼客人来画一根糖棒儿。
将军经过一家脂粉铺子,停住了脚步。他看看身边的丞相,笑了笑,点了几碟胭脂盒子,包起来了,挂在马鞍扣下。再回头一看时,刚才还在一旁咬冰糖葫芦的丞相却不见了。
这下子着急了,这么一个大活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将军正牵马要去寻,肩上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身后却没有人。
笑声从另一边传过来,将军这才知道自己被小把戏给骗了。丞相正笑意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呢,灯火明月,两相调和。
将军笑他:“多大年纪了,还玩这些小把戏,幼稚。”
丞相不依:“小把戏也把你给骗住了,你才是幼稚。”
两个人比起幼稚来倒是互不相让,将军对他又是气又是疼,好笑道:“刚才去哪了?”
丞相扬扬手中的一个小巧的陶瓷盒子,将军正要接过来看,丞相却一手收回去了,再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到他面前去:“你吃一个我的糖葫芦,我就给你看一眼。”
将军不知道他又要玩什么计谋,但糖葫芦晶莹剔透,忍不住就下嘴去咬,哪知丞相使坏,一个劲往后退,就是不让他吃到。
丞相那厢笑得就差拍大腿了,他长得美,笑起来自有风雅样,过往的女公子们皆抬扇掩唇,眼中颇觉惊艳。
将军知道自己又被他耍了,当街这么多人看着,他顿时觉得很没面子,面上一红,不屑地哼一声,转身就牵着马走了。丞相连忙提袍跟上,把那串糖葫芦塞到将军手中,帮他牵马。
两人说笑,时分时合,打趣逗乐。他们穿过过往的人群,像两尾鱼,逆流而上。
“你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将军问。
“就不告诉你!“丞相佯装吊起了嗓子,此时已走到别院的门前。
正要往前走,将军忽然变了脸色,猛地按住了丞相的手,急促道:“等等,别过去。门前怎么有一匹马?你还请了什么客人么?”
丞相看他的神色有些奇怪:“我有你就够了,哪还要请什么客人?”
说罢定睛往门前看去,只见那垂丝海棠下的阴影里,果真还站着一匹马!再一细看,这不正是自己的乌骢马么!原来是它自己跑回来了。
丞相舒一口气,瞥见门檐下浓重的影子里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影,往这边望了望,忽地大踏步走下台阶来,远远地就朝自己拱起手,伴随着爽朗的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猜猜谁来了?
☆、共话
待看清了那人的面容,丞相眼前也是一亮,忙迎上去:“梁老爷,本官就猜到是你!怎么这来一趟,还顺手牵走了本官的马?害的本官只得走着回来!”
梁顾昭满头银发,神色矍铄,是个硬朗的老头子。他练武,这把年纪了依旧行如风站如松,穿一身黑布衣裳,腰间扎着白色的腰带。
“哈哈哈,老夫从那山下经过,觉得这马眼熟,就猜到是丞相您的了。正好要来拜访,不如就先牵走了马,丞相您也就能猜到了。”
两人抚掌而笑,像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将军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心里酸得直冒泡,脸上阴云密布。
“梁老爷来拜访,不应该去丞相府上么,怎么一来就来这别院门口等着了?”将军牵着马走过去,假装是不经意地一问,眼梢转过去瞥了丞相一眼。
梁顾昭似是不认识将军,面对将军的刻意刁难,他也没有过多的表示,依旧是笑得慈眉善目,语气谦和:“老夫刚才就是去丞相府上呢,问了管家,才知道晏大人来这儿啦!”
丞相陡然察觉了梁顾昭手上一丝微弱的杀气,他把将军拉到身后去,悄悄握紧了将军的手指。一面又笑容满面地比划手势,请梁顾昭进去说话。
将军跟在后面,抬手看看自己的五指,上面还残留着丞相手心的温度。他抿了抿唇,没说话,把各自的马牵去拴好了,才走回堂上去。
由于丞相的要求,别院里没有留仆婢。这下梁顾昭不请自到,丞相只得自己点起堂中的灯笼和烛台。将军走上堂见丞相独自一人在忙活,不满地瞪了梁顾昭一眼,走过去帮他。
“去烧壶茶水来。”丞相在他耳边轻声说,“茶叶在偏房的香料桌子第二个抽屉里。”
将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丞相的眼睛:“你要跟那老头子说什么?我不方便听么?”
丞相被将军这话吓住了,将军的语气从来没有哪次这么生硬过,像在冰冻的老陈醋里泡过的青梅一样,咬一口,酸得他牙疼。
将军见丞相不说话,眸光暗了暗,点上最后一根蜡烛,再往偏房里去:”好了,不听就不听罢。你快去招待客人,我去给你烧壶茶。”
“渭侨。”走了两步,丞相突然从后面抱住他,“我跟他要商量谋反的事,但我还是好害怕。。。。。。”
将军愣住了,转而又把手覆在丞相的手背上,低声絮语:“我知道。。。。。。其实我对那些事没什么兴趣。你且去吧,我等会儿烧壶茶来给你添上。”
说罢,轻轻拍了拍丞相的手背,像是安抚他。继而掰开了丞相的手指,转身绕过碧纱橱到偏房里去了。丞相整理了一下仪容,换上惯有的笑意,曳着袖子往堂上走去,梁顾昭正端坐在椅子里闭目。
将军抱着紫砂茶壶去厨房里寻火炉,点亮了灯,闻见厨房里有股甜酸甜酸的味道。按说,别院里平常没人来住,厨房也不应该用才对,怎么会有甜酸的味道?
他疑惑,挑起帘子往里头看去,只见那灶台上正煮着一只锅儿,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灶膛里留着一点快要熄灭的柴火,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味道。像是雨季的青梅,闻上一闻就能甜到心里去。
揭开锅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