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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子珩好一会儿没说话,要不是他呼吸紊乱,阙祤几乎以为他睡着了。
“是为了救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道,隐约有些哽咽,“在我的面前,被猎豹活活咬死。”
这次阙祤是彻底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那么遥远的事,现在才来安慰,也显得多余。
郁子珩吃力地翻了个身,脸朝着阙祤的方向,再次将身体蜷起来,“你知道寻教为什么叫寻教么?”
怎么又扯到那儿去了?阙祤摇头,“我不知道。你当心伤,别乱动了。”
“因为我一直在寻一个人——某一天我们突然发现,我爹无故失踪了。”郁子珩枕着手臂,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声音听上去更闷了,“那时候各门派都忙着争势力,出人命的事屡见不鲜。我爹功夫不俗,可越是这样我们才越担心,他功夫那么好,为什么还会没留下只言片语就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出三天,娘便病倒了,我心里急,就带着人四处出门找我爹。”郁子珩停顿了片刻,继续道,“那时候我们住在这里往西差不多有百余里的地方,那里的后身是片望不到边的野地,丘陵连着丘陵,草地、沼泽、树林,里头藏着无数可以致人死命的东西。可我偏生有那么大的胆子,听林长老无意提了一嘴那地方,就带着两个人往里闯。”
“然后我就遇上了猎豹,我以前都不知道它们的眼睛那么邪恶,牙齿那么锋利。它就那样朝我扑过来,把我扑倒在地上,尖利的牙对准了我的喉咙。从它嘴里散发出来的恶臭气息打在我的脸上,几乎让我窒息,我很怕,拼了命地挣扎,却也都是徒劳。”
阙祤听不下去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到了床边,隔着被子轻拍他手臂,“好了,别说了,你需要休息了。”
郁子珩置若罔闻,“我听到跟我出来的人大声驱赶着猎豹,可猎豹根本不理他们。他们和我一样害怕,并不敢上前,就那样声嘶力竭地喊着,居然就被他们把义父喊了来。义父一定是为了找我才出来的,他找到我,却赔进了自己的命。我就那么看着他把猎豹从我身上撞开,一人一豹纠缠在一起滚下了丘陵的矮坡,等我好不容易爬起来看过去的时候,就看到猎豹一口咬在了义父的脖子上,不松口地咬着,直到义父手和脚都不动了,猎豹才拖着他走了。”
阙祤总算懂了为什么他一个杀起人来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手上掌握着整个寻教人生死,让每一个教徒都敬畏的大教主会被这么一点小事打垮。
年少时巨大的恐惧是会扎根在灵魂深处的,并不因为你长大了它就淡了,它可能会跟随你一辈子,让你在每次触及的时候,都想惶惶逃避,躲起来一个人凄凉地舔舐伤口。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阙祤比任何人都明白,都更能体会——他也是在和郁子珩那时差不多的年纪里,亲眼看到别人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手还在郁子珩身上轻拍着,阙祤却开始觉得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他不该在这个时候硬闯到郁子珩紧闭的空间里来,这条裂缝可以由任何人撕开,独独不该是自己。
“义父的命搭了进去,我却还是没有找到我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至今都不知他是否尚在人世。”郁子珩有点怀念地道,“我还记得他时常教我练功,陪我玩,给我讲有趣的故事,可却……却快忘了他到底长什么样子了……”
阙祤停下手上动作,将飞远了的思绪扯回来,想了一阵,道:“你义父的独门绝学,会不会传给了别人?”
郁子珩脑子似乎有些钝,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什么一样,“没有,他没有弟子,武学上的事从来都是和我爹切磋琢磨。而且出事的时候,他的承源诀才创出没几日,我只看过他给我爹练过一次,就再没见过了。”
只一次他便记得,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忘,一眼就认了出来,不可不谓是个奇才了。阙祤摸摸下颌,道:“如果你义父的确没有传人,你又当真没将功夫认错的话,那他很可能还没死。”
本以为他听到这话多少会激动,可他却仍一动不动地蜷着。
“没死?怎么会?我亲眼看到的……”郁子珩声音低了很多,都快听不到了。
这么多年来,只怕他一直都拒绝回想这件事,很多小时候想不明白的细节,这时候推敲一下,他本该能察觉出里头有多少漏洞的,只是不肯罢了。旁人许是担心他再受刺激,大概也不曾多问,竟没人发现这件事其实十分离谱。
“那两个人的功夫如果是你义父教的,那他自己的功夫定然更了不起,”阙祤道,“有这样的功夫在身上,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就被猎豹咬死?”
郁子珩没回答。
再多的话不用说,阙祤相信,点到即止,后边的事他也就豁然开朗了。这会儿什么都不说,阙祤也只当他是一时接受不了,直到听到郁子珩的呼吸声变了节奏,才惊觉是他身上的伤等不得了。
“教主!”阙祤站起来,将被子向下拉了拉,竟看到郁子珩口边淌下了一滩不小的血迹,立时皱起了眉,转身便要去喊陈叔上来。
“等等……”郁子珩抬手,本想抓他手腕,却只抓到了他一小截的衣袖,轻咳着开口,“别叫他们都……”
阙祤道:“好,我只叫陈叔,还有云清姑娘。”
郁子珩却仍旧不松手。
“教主,不能再拖了。”阙祤好声劝着。
郁子珩手指动了动,“他们来了,你也……也不许回去,你一直……就在这里……”
阙祤拿下他的手,动作轻缓地放回去,又哄孩子一样地道:“我不走,就在这里,等你睡醒了,我保证你还能看见我。”
☆、隐忍不发
郁子珩再醒来的时候,外边漆黑一片。
房里只点了一盏小灯,放在角落的一张矮几上,灯火很暗,似乎随时都会熄掉。
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但他知道自己一定已经睡了很久了,身上却和失去意识前一样,那么沉那么疲惫,呼吸都不太顺畅了。
他又闭上眼,本想再睡一觉,却察觉到这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呼吸,轻轻浅浅的,无比柔和。
郁子珩重新睁开眼睛,朝那呼吸的来源看去。
阙祤曲着腿侧身躺在东边大窗下的躺椅里,头枕在手上,肩膀微微缩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里风凉,他睡得冷了。那么一星半点的灯光就着今夜不太明朗的月光洒在他好看的脸上,长而浓密的睫毛时不时随着吹进来的风轻颤两下,美得不真实了起来。
郁子珩忽然就想相信这个人了,就为了他认真对待了自己那一句在旁人看来都没必要当一回事的、没什么道理的请求,就算这是一场豪赌,他也愿意下注。
他按着还在发痛的胸口坐起来,缓了一缓,便要下床。
阙祤肩膀动了一下,直接朝郁子珩这边看过来,没有半点旁的动作。
郁子珩怔了怔。
见他醒了,阙祤便要过去,“怎么起来了?感觉……”他咧了咧嘴,在有些僵直的腰上捏了两下,才慢慢悠悠走过去,顺便倒了杯水递给郁子珩,“感觉怎么样?”
“还好。”郁子珩接过水,浅抿了两口,抬头看他,“你怎么在那里睡了?”
阙祤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说呢?
郁子珩:“……”
那双眼睛好像在黑暗里也会发光一样,郁子珩不知怎地便无法和他对视下去了,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
“还不舒服的话就再躺一会儿吧,天还没亮。”阙祤伸了个懒腰,“陈叔给你走了针,说你伤到了筋脉,需要每日自行运功疗伤。他吩咐了人给你煎补血养气的药,一日两次,喝了药运功,坚持一个月左右,内伤就会痊愈了。”
“那么久啊……”
阙祤无奈,“本来不用那么久,谁叫你不顾身体赶了一晚上的路?”
虽然受伤不轻,但经历了这事之后,似乎和这人的关系近了不少,郁子珩无端地有那么点开心,道:“在那儿睡也就睡了,怎么不叫人给你拿床被子?”他扶着床站起来,“我睡得太多,想要活动活动,你便在我这里睡一阵吧。”
阙祤却没应,看他不再想睡了,便走到角落的矮几前,把灯拨亮了些,问道:“好些了么?”
灯火将他的脸照得亮了些,灯光则像打碎在了他眼里一样,映出满眼的繁华。郁子珩移不开视线地看着,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不碍事,只是还有点疼,忍得了。”
阙祤给自己倒了杯水,“我问的是你心里好些了没有。”
笑容僵住了。
“看来还没好。”阙祤道。
“……”郁子珩长出一口气,“好多了,谢谢你听说我了那么多。”
阙祤摇了下头,“没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时半会儿也理不清,教主心里有个计较便好。我的猜测做不得准,别影响你的判断,你还是……”
“不,你说得对。”虽然不想承认,不愿面对,但郁子珩却必须要接受他早已过了能逃避的年纪这个事实,肩上的责任也不容许他再退缩了,“那两个人说他们的主人不许他们用那套功夫,为什么不许?想瞒着谁?除了我爹和我,这世上根本没人还知道他的这门功夫。”
阙祤不做声地听着。
郁子珩重新坐下来,“可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他,使得他非要杀了我不可?如果被猎豹咬死只是他在我面前演的一场戏,那不是说明他那个时候就已经和我郁家生了嫌隙了么?”
听他这句话的尾音微微顿了一下,阙祤看向他,见他神色有异,疑惑道:“怎么了?”
郁子珩靠在床头,“我想起我娘那时候似乎很讨厌我义父,彼时我年纪轻,也没想那许多复杂的事,如今回想,方觉不寻常。”
“看来是早有恩怨了,”阙祤捏了下眉心,“只是我却想不明白,他要是想杀你,那个时候不是更容易?”
“这一茬我也想不通,只得找到了他问问为什么了。”郁子珩抿抿嘴,“他待我很好,说不定……说不定是有什么苦衷,受什么人的威胁才会如此吧。”
阙祤笑笑,“看来往后寻教要寻的,就不只是令尊一人了。”
郁子珩心事重重地叹气,“我爹失踪后我娘就一病不起,陈叔那么厉害的大夫都没能留住她的性命。我一直都知道她心里揣着很多很多的秘密,却不懂为什么到死她都不肯将那些秘密告诉他唯一的儿子,弄得我现在都找不到人去问。”
“许是为了你好吧。”阙祤安慰道。
“我整整筹备了五年的时间才把寻教建立起来,之后又吞并了几十个小门派,得了个魔头的名声。”郁子珩道,“你说他是不是知道了这些事后,觉得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这才要动手替天行道?”
阙祤揉揉太阳穴,“也不能确定就是他做的,先别想太多了。”
郁子珩留意到他脸上的倦意,抱歉道:“赶了那么久的路回来还一直没叫你好好歇着,都怪我不知分寸,还扯着你说这些你不爱听的。你快回去吧,我会叫人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打扰你。”
连夜在马背上颠簸回了总坛,又在这里陪了他差不多一日一夜,阙祤着实是有些累了,便也没和他客气,答应一声就下了楼,往听雨阁去了。
郁子珩披了件衣衫从房里出来,站在围栏边看着他走远了,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并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