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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霖将章桓给的上好云雾沏了一壶来,与谢苇倒上一杯,自已也端了一盏,惬意品着,慢条斯理道:「我说,那蒋晨峰活不了多久,至多再有三个月光景罢了。」
谢苇见他神态自若,略一思忖,便也定下神来,啜一口香茗,问:「便是这几日得的手?」又一挑眉,「怎生做的手脚?」
谢霖放下杯盏,双目微阖,「也不是甚么新鲜法子,不过用毒罢了。」
说着,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多亏祖师爷留下的那本《毒经》,不然,又岂能这般容易。」
谢苇无意间也曾瞥见过那《毒经》上所载的诸般用毒法门,他于医药一途并无兴趣,看过便算,至今也只记得寥寥数种,晓得些毒蛇毒虫之属,自是猜不出谢霖如何施为,遂追问,「可会被人看出破绽?」
谢霖摇头微笑,将这数日间进出蒋府看诊一事一一道来,细细讲解道:「世人只知梦海棠有镇静安神之效,却不知梦海棠的花香虽闻之清幽,然经久不散,遇之麝香,可使血脉贲张,催人情欲。我这些日子冷眼旁观,那蒋晨峰心思冷毒,然事母至孝,但凡得空,必去荣禧堂请安,他每日需用续筋补骨膏敷抹伤处,药膏中的麝香已然渗入血脉,再闻到蒋母手杖上散发出的梦海棠香气,一时或因毒性细微不显甚么,时日一长,累积下来,必难抑制。蒋晨峰又偏宠玉姨娘,晚间多是宿在她处,对着如斯美人,如何禁得起撩拨,缠绵欢爱自是常事,偏那玉姨娘所服药物中被我添了一味鳖甲,此物滋阴补益,本于女子阴虚大有好处,却不能与梦海棠并麝香撞见,他两人阴阳交合,鳖甲、麝香、梦海棠三者相遇,自能引得毒性发作。蒋晨峰便是死,亦是死于宠妾床上,不拘怎生查验,也只会被当作是马上风罢了。」
谢苇听完,只觉这法子直可说是阴损至极,却又周密之极。想那蒋晨峰何等身份,如若死得这般不体面,且不说身后如何被人议论,恐怕蒋府上下亦是一并面上无光,遮掩尚且不及,哪里会有人想到中毒上去,那三味药又是三个人分别所用,便有人疑虑,又如何查得出来。
谢苇既已洞悉其中关窍,不由既赞且叹,末了,道:「莫叔泉下有知,当可瞑目。」
一语既出,谢霖瞬时红了眼圈,默然良久,轻轻道:「大哥,我想寻回父亲尸骨,重新安葬。」
当日仓促逃命,莫恒尸身葬得潦草至极,如今眼见大仇将报,谢霖便想在京城附近重择吉穴安放,也好便宜日后祭拜。
谢苇明了他心思,自然没有异议,当下道:「好,你几时得空,咱们便即起身回去。」
两人商量已毕,谢霖翌日便去太医院告了假,只说回乡祭扫,柳思然自是准了。
因此行无需赶路,待收拾好行囊,二人便自妫水码头乘船南下。此时正是夏日晴好,江面开阔,船行中微风习习,两岸水鸟盘旋,处处可见沙芷汀兰,纵是思及亡父一时黯然,比之当日进京时的凄惶茫然却也不可同日而语,况有谢苇在侧开解,三言两语间,已将谢霖心思引到别的上头,那悲戚之情便留不长久。
船行这一路顺风顺水,只十余日便直抵邓州,到此后,弃舟登岸,向车马行雇了两匹骏马,从陆路直奔南诏县。进了县城,两人先去买了铁锹、祭品等物,又到当日所住客栈宿了一夜,翌日一早,从客栈柜上买些干粮,便一头扎进山林之中。
当年逃亡之时,两人于暗夜中将莫恒匆匆下葬,数年间过去,当日所走山路早已记不大真确,便只得一点点搜寻,直寻到第四日,方找着莫恒葬身之所。那坟茔早让雨水冲得平了,又生满野草,已是面目全非,幸得谢苇那日插在坟前的断木还在,上面「莫恒之墓」四字依稀可辨。
谢霖供上香烛祭品,跪在坟前,将这数年遭际一一道来,待说到「爹爹,孩儿替你报仇了」,不禁失声痛哭。
谢苇忆及沔阳城中三年日月,平静悠然,不觉亦是伤怀,陪着谢霖跪在坟前良久,忽道:「莫叔在天有灵,当知霖哥儿与我心心相印,有我在一日,定让霖哥儿平安喜乐。还请您护佑我二人,此生共度,比翼白头。」
谢霖眼泪堪堪收住之时冷不防听见这句,不禁一怔,转头去看,只见谢苇神色郑重地磕下头去,愣了足有移时,方明白过来谢苇此举,他素日里脸皮也不算薄,不拘缠绵厮闹,俱是放得开手脚,这时却面红过耳,好半晌,方期期艾艾道:「爹爹,那个……大哥和我……我们……过得极好,唯愿就此相依为命,濡沫一生,您地下有知,可千万莫要骂我胡闹。」
说完,也一并磕下头去。
两人叩完头,起身之际不由相视微笑,万千情意尽在这不语一笑之中,如此一来,哀戚之情顿时淡了,两人打叠起精神,抓过铁锹挖了起来。
谢霖唯恐挖掘中伤及父亲遗骸,动作间不免小心翼翼,饶是如此,两人手脚不停,不过半个时辰便也挖了出来。
莫恒尸身躺于地下数年,当日身上所穿衣衫已然烂尽,只剩了一堆白骨,谢霖见了,鼻子又是一酸,强忍着泪水,同谢苇一根根捡拾出来,去附近寻了处山泉冲洗干净,收入此行带来的一只两尺来高的瓷翁中。
谢苇背起瓷翁,牵住谢霖一手,道:「等回了京,便将莫叔送去西山的樵云寺,请高僧诵经超度。」
谢霖狠狠点了点头,「都说樵云寺香火极是灵验,爹爹又一向行善积德,佛祖有灵,定能保佑爹爹来世福寿俱全,再无今世之苦」
两人自山林中出来,原路返回邓州,依旧乘船北上,直抵平京城。抵京后也不回家,径直便将莫恒尸骨送入樵云寺,施舍下不少香油钱,又花重金请高僧好生做了一场法事。谢霖本拟再择一吉穴安葬了父亲,不想一时没能寻着合意的风水先生,便只得先将遗骸寄存寺中,待日后再作打算。
如此一通琐事忙完,两人方才回到家中略作休整,不料第二日四海镖局便派了人前来家中问询,见谢苇回来,欢喜不已,赶忙将人请去镖局说话。谢霖送人出门时掐指一算日子,自己告假业已满了,便将门一锁,亦去太医院中销假。
谢霖这一去一回足有月余,此时盛暑已过,京城天气骤然凉爽宜人起来,才步入太医院大门,便见院中的两株木樨已开出花来,微风一拂,隔着十丈远便能闻见那股子扑鼻甜香,登觉心旷神怡,正要再往近走些,忽见薛仁和从东配殿中出来,急急自木樨树下走过,直奔御药房,步履匆匆间,竟不曾看见谢霖打从门口进来。
谢霖心中讶异,不知这位薛兄有甚么要紧差事,一面暗自猜测,一面去掌院处销假。
柳思然见他回来,和颜悦色道:「这一路行程可还顺当?」
谢霖回道:「有劳掌院大人惦记,一路安好。」
又略略寒暄几句,柳思然道:「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宸妃娘娘这几日身上不快,你不在时,由存善看诊,已开了方子下去,只娘娘脉案一向是你管着,你既回来,便去与存善斟酌一二。」
谢霖一躬身,「下官晓得,这便去寻薛太医。」
自掌院屋中出来,脚步一转便去了东配殿,先与众同僚打了招呼,正要出门去御药房寻人,已见薛仁和迈步进来,两人撞个正着。
谢霖一把扶住薛仁和,「存善兄这是有甚急事不成,这般匆忙?」
薛仁和一见是他,登时一副如释重负之色,擦一把额上汗水,尔后苦笑叹道:「你可算回来了。」
谢霖素日与薛仁和交好,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色,愕然道,「我听掌院大人说宸妃娘娘有恙,可是病情沉重,让存善兄作难?若是如此,存善兄只管直言,咱们一并参详便是。」
薛仁和摇摇头,「哪里是病情沉重,实是……」
还不曾说完,突地住口,左右看一眼,见殿中尚有不少人在,遂拉住谢霖一臂,道:「咱们进屋里说。」
两人自拔擢为太医后,自有单独的隔间办差,此时薛仁和将谢霖拉入自己屋中坐下,「泽仁不知,你不在这些日子,京里并宫中着实出了几桩子热闹事。」
谢霖不解,问:「此话怎讲?」
薛仁和压低了嗓子,道:「六日前,我正在家中熟睡,不想勇毅侯府的仆人半夜前来叫门,说是宸妃娘娘之父定国将军病重,请我前去看诊。我到府一看,那定国将军哪里是病重,竟是……」
说到这里,竟颇有些难以宣之于口。
谢霖听到此处,心中暗暗擂鼓,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我以往也曾给将军看诊,除却腿伤,未尝见他有甚宿疾,难道不是病吗?」
薛仁和一咬牙,道:「说来也是病,却病得着实不甚体面,乃是马上风。」
谢霖听得蒋晨峰死讯,欢喜难抑,不由「啊」的一声。
薛仁和只当他被惊着,接着说道:「这定国将军不久前新纳一妾,当晚便宿在这位姨娘房中。那姨娘乃是个尤物,等闲男子哪里禁得住,偏将军已是知天命的年纪,便是怎生保养,又怎敌得过那等少年人,且这姨娘还燃了媚香助兴。这一夜鏖战,将军不敌,便挺尸在这位姨娘的肚皮上。我到那房中时,定国将军已然没了气息,软塌塌在床上趴着,唯那具物事还直挺挺撅着。那姨娘被婆子们绑了按在地上,只顾磕头求饶。我上前查看,见实在救不回来,只得告辞出来。
翌日一早,勇毅侯府老太君方晓得儿子死了,且是这般死法,又惊又悲,登时晕厥不醒。勇毅侯请了掌院前去,也不曾救回来,下半晌便也殁了。那宸妃娘娘一日间连得了父亲并祖母两道丧讯,当时便晕了过去,急召太医施救,恰掌院派了我去,待施针将娘娘唤醒,晓得我曾去侯府出诊,不免又盘问一番,知晓将军并老太君死因,又是一场痛哭。我见娘娘心绪不稳,便开了道解郁安神的方子。想着过些日子,娘娘哀思淡了,自然也就缓过来了,不想……」
话到此处,不禁又是一声长叹。
谢霖见他忽地停了,急欲知道别情,不由便要出声催促,不待他开口,薛仁和已然继续讲道:「定国将军并老太君这一死,侯府自然要拿祸首问罪,那位姨娘想来是活不成了,连同伺候的丫头也尽皆被绑了起来发卖,其中一个丫头出府时挣脱绑绳自马车里滚落,在街上叫起冤来,定国将军死因便叫满大街都听了去,宫里自然也晓得了首尾。宫中另几位娘娘见宸妃得宠,早眼红得不是一日两日,这时听闻此讯,今早齐聚皇后宫中请安时便以此说笑,宸妃娘娘这几日本便心怀不畅,又被当众奚落,立时便气得厥了过去,愚兄只得再去施救。这几日间,直是焦头烂额,苦不堪言。」
谢霖原是料想蒋晨峰当再有三个月阳寿,只万没想到那位娇滴滴的玉姨娘竟以媚香邀宠,倒让蒋晨峰提早见了阎王,这才是阎王叫你三更死,焉能留你到五更,当真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至于蒋母并宸妃因此受累,那也只得怨蒋晨峰伤了阴德,祸及家人,须也怪不到旁人头上。
谢霖听得心中大快,面上却装出一副惋惜之色,道:「这位定国将军虽死得不甚体面,然瑕不掩瑜,确是位能臣干将,待人也甚是和气,他家老太君亦极是和蔼可亲,不想竟一朝尽去了,当真可惜可叹。小弟出入侯府多时,为他母子皆诊过脉,也算有缘,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