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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寻找的乌托邦,莫非就是这儿?
……………………………
殷乐好奇地进入周邦,见到了姬无瑕、伯邑考、淑子、淑子的儿女,也见到了周邦的嫉妒和内斗。在礼的约束下,这内斗的破坏力被降到最小。
可这时,他听到了狼神的传说。
要报仇吗?费玄说只杀十七人和参战士兵,这十七人是周邦的方伯、君夫人、世子、公子、将军、上大夫;参战士兵是周邦的大小军官。要杀就得打仗。
殷乐做着两手准备,一边挑拨离间、偷画地形图,一边勒令士兵对此事保密。
周邦的长公子姬无瑕,真懂事,真温驯。一个情窦初开的傻小子,竟暗恋上他了。姬无瑕带他去野人部落看婚礼,他唱着歌,想着费玄,满心矛盾。姬无瑕听着歌,看着他,满眼柔情。
殷乐被看得满手冷汗:都是不受宠的孩子,都暗恋着不可能的对象,看看人家,看看你!
从部落出来,姬无瑕扭扭捏捏要说话。殷乐故意道:“费玄在干嘛呢?”
侍卫们拍马屁,说“费亚服在向陛下”。傻小子竟不知难而退,径直上前:“陛下觉得,野人思念妻子的心,和陛下思念费亚服的心是一样的吗?”
原来人家没想着情情爱爱,想的是人牲!
殷乐腿都软了,硬撑着和姬无瑕辩论。姬无瑕道:“陛下,臣想不通。一个人活着,可以种田、可以挖矿、可以炼铜、可以打仗,为什么要在祭台上杀掉呢?他们死了,他们的爹爹、妈妈、弟弟、妹妹会哭。他的心上人也会思念他……”
殷乐想:我他妈也想不通!
但是姬无瑕跪在那儿,目光灼灼,就要他给答案。殷乐觉得自己变小了,小到年幼时,站在帝辛面前。帝辛虽然笑吟吟,但是殷乐知道,那笑容标着价格。
像王乐乐,抱你。
不像。扔掉你。
而如今,他长大了,但世间的事仍旧有价格。
像个帝王,敬你。
不像。瞧不起你。
唯有费玄的爱,予取予求,是免费的。但……费玄若知道他干过什么,还会爱他吗?
姬无瑕握着殷乐的配剑往脖子上抹,说死就死,真凛然。而殷乐吓得魂不附体,抓住了姬无瑕的剑。剑划伤了他画画的手。后来他再画画时,那道伤口就隐隐作痛。很浅的伤,不至于留下后遗症,但就是那丝丝缕缕的疼,拽着他,让他飞不到美的极致和梦的彼端了。
殷乐抓住姬无瑕剑的时候,耳畔响起好多声音。
“爸爸,画是我画的,我暗恋费玄,所以画了我和他。这个小弟弟我没见过,大黑狗我也没见过。爸爸,虽然你赐死了我妈妈,但我还是想叫你爸爸。我没见过妈妈,只见过你,我不是王乐乐,但是我爱您,您也爱爱我吧!”
“大哥,太子是你的,我不抢。我不当太子,只当你弟弟。你能抱抱我,亲亲我吗?”
“费玄,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爱了你好些年。我不好看,也有病,但是我厨艺很好,而且很乖。我又温柔又会照顾人,从不撒谎,是个好孩子。我可以追求你吗?你去西山玩儿的时候,我跟你去,我能给你带伞、带点心、带防蚊虫的艾草。”
原来这才是对的路。当一个乖孩子,干干净净去求爱,求不到,也不怨,转身走掉,仍是干干净净的乖孩子。
他以前都走错了,难怪颠三倒四、怒发冲冠、除费玄外怕见任何人。
次日,他又把姬无瑕叫道身边,问姬无瑕的身世。
姬无瑕道:“我妈妈嫁给其它部落的野人,搬走了。我小时候和乳母住在一起,乳母年身体差,我就托人给乳母的床下安了四个小轮子,每天推她出来晒太阳,给她讲故事,喂饭,就像她以前照顾我一样。乳母过世后,我就一个人读书练剑了。我妈说,只要我听话,将来就会有好报。陛下,你也很好……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练武,将来为陛下守西方!”
殷乐默默听着,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看到了对的路,可这对的路,他怎么走?
回朝歌后,殷乐不知出于何种心思,隐瞒了这件事。他照样和费玄花天酒地、彻夜寻欢,然后白天筹备着改革。很奇怪,他的亲信,要么是周人,要么娶了周女,要么曾在周邦游学。他并未刻意筛选,但身边聚起了一个周人小团伙。
改革需要军队支持,殷乐厚着脸皮吹枕头风。费玄蹙起眉,问:“现在不好吗?”
“好……”
“那为什么改?”
这问题太深奥了。小到他得对得起帝辛对得起天邑商,大到上下五千年的文明容不下一个吃人王朝。但这些话,要讲透,讲到费玄能听懂,就难了。
殷乐左思右想,想出了长篇大论。他跪坐起来,把费玄也拉得坐起,然后握住费玄的两手,郑重地道:“我爹是三千年后来的,你知道吧。”
“嗯。”
“三千年后的世界特别好,你知道吧?”
“哪好,都没狼。”
殷乐目瞪口呆,后续的话都卡了。
费玄继续道:“没狼,没树,人、鸡、鸭、狗、兔子都住着小笼子。你觉得好?”
殷乐道:“我……我……人牲当奴隶,天邑商可以更富有嘛,对不对。那,整天乌鸦乱飞,叫得人心烦。而且死人不卫生,传播疾病,他……传播疾病。”
费玄盯着殷乐,小瞳孔微微放大,极其专注:“废人祭后,你会怎样?”
殷乐愣了,良久后道:“我……可能不催吐了,说不定胃病……会好。”
“成,你干吧,我同意。”
就这样成了。
殷乐记得很清楚,费玄说完这话后,他一边身子发热,一边身体发冷。发热的那边是幼年殷乐,兴奋地尖叫:“他爱我!他多爱我!他真好!”另一边是长大的殷乐,冷静地道:“竟以为孤在求他。功高盖主,此风不可长!”
他一只眼睛流出眼泪,另一只眼睛冷漠地打量费玄。最后他把两只眼睛都闭上,俯身吻住费玄。性爱掩盖了他们之间的冲突,一切看似和谐。
殷乐就这么干起来了。改革一起,琐事千头万绪,殷乐忙得昏天黑地。但不管多忙,他都会回鹿台给费玄做饭。这仿佛是一个仪式,证明他除了是商王,更是费玄的妻子。费玄时常在山上玩,不回来吃饭。他就把饭摆在餐桌上,两个碗,两双筷子,自己坐着吃。他常常想:我为什么非得当商王呢?为什么非得改革呢?为什么非得集权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答案,他就恨起费玄来了。费玄为什么不能跟别人一样?乖一点,温驯一点,至少在人前给他这商王一点面子。
再想不出来,他就去陵墓里画画。手伤了,画得画特别俗。瓦蓝瓦蓝的天,嫩绿嫩绿的草地,峨冠博带的男人和裙带飘飘的女人微笑散步。草地上跑着汽车,半空中飞着飞机,远处的高楼大厦方正洁净。三千年后就是这样吧?朝着未来走,不会错吧?
废人祭一事,终于到了最后一战了。他提前三天睡不着,右眼皮不停跳。乌托邦要降临人间了,他觉得自己真乖!
但忽然间,费玄什么都知道了。费玄暴怒地把他从书房叫出来,要审他。他顶着亲信们含义丰富的眼神走出去了,跟费玄回鹿台。他站着,口干舌燥的解释。费玄坐着,听不懂他说得“武庚逼我”。
费玄理直气壮地坐在那儿,眼里喷火,只会说一句话:“你骗我!”
是,他骗他!费玄真有理,姬无瑕也有理。合着全世界他没理。本来他就算没理,也能画画,画得够美就是最大的理。现在他画也画不成,恋爱也完蛋,除了当个好商王还能去干嘛?
他拼命压着怒火,但是无论如何都压不住。自他决定改革,已经三年没和费玄打架了。但是他若在被费玄质问,一定会恼羞成怒动手的。于是,他跑了。
他跑到陵墓里,看着自己画的未来,心里空茫忙的。这未来是真的吗?人权是真的吗?周礼是真的吗?到底是人人平等,还是长幼有序?到底是男尊女卑,还是男女一样?吃饭、交配、死亡,这是看得见的人生。理性、平等、高尚,这是看不见的人生。这看不见的东西,真正存在,还是纯属虚构?
地球上所有人,都相信一件虚构的东西,这东西,就变成了文明。
是吗?
殷乐快要想魔怔时,他的亲信进来了:“陛下,太史寮传信,说咱们最好这两天就把祭品定下来。”
殷乐道:“这两天?”
亲信道:“对……陛下,费亚服那边出纰漏了吗?”
殷乐笑起来:“能出什么纰漏,他最听孤。孤服个软就行。”
亲信道:“陛下,功高盖主,不可不防。”
殷乐瞪亲信:“此乃家事。”
亲信不说话了。
殷乐回去给费玄做饭了。费玄还坐在床上,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眼泪和鼻涕一齐流,哭得特别凄惨。殷乐真想不通,费玄那么大个人,怎么说哭就哭,而且是哇哇哭,一点儿都不知道害羞呢?殷乐要是哭,就藏起来,不叫任何人看见。
殷乐做饭、道歉、服软,把水磨工夫做到十成,费玄总算松口了,但临松口前,有问:“你瞒着我的是什么?”
殷乐张开嘴,正要开口,却突然之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若说,费玄说到做到,既往不咎,还会帮他废人祭。然后……费玄会带着最忠诚的那一批部下,入周邦,杀了特别乖的姬无瑕。周人愤怒报复,费玄会困在西岐。
再然后,留在朝歌的殷乐废了人祭,大权在握,身边环绕着周邦亲信。亲信说:“陛下,此獠功高盖主,机不可失!我们断其粮草……”那时候,他会怎么答?
……………………………
他若不说,费玄会恨他,眼下废人祭就完蛋了,他会失去权力和亲信,被人嘲笑“不像帝王”。
两个人突然间站在天平的两端,而天平下万丈烈焰,红海沸腾。
他张开嘴,决定说了。他浑身颤抖,所有血都涌到舌头上,但是却发不出声音。他心海翻腾,海底的鬼都飘出来,帮他在天平上加码。帝辛说:“乖孩子,爸爸抱你。”亲信说:“陛下,功高盖主,机不可失!”姬无瑕说:“陛下是好人。”武庚说:“你真信?”
天平另一端,只有费玄和幼年殷乐。两个人,太轻了,天平摇摇晃晃,一下就倾覆了。
殷乐想:帝辛有那么多女人,我要是掌握实权,再礼贤下士地伪装起来,也能有很多男宠……其中会有比费玄好的。打仗……用钢刀,普通将领也能赢。是的,他才不是独一无二地,说吧!”
“姬无瑕就是你救的小孩,我去周邦时,见到他了。”殷乐说着,喉咙里却没声。
幼小的殷乐,坐在殷乐的鼻子上,哭成一个泪人。他用小腿夹住殷乐的鼻翼,不许殷乐出声。
小家伙说:“你要是落在费玄手里,他会爱你,照顾你。费玄要是落在你手里,你只会欺负他。你那么聪明,今天不改,明天改也能赢的。求求你不要说,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于是他张开嘴,对着费玄道:
“没有,真的没有。”
“那咱们走着瞧吧。”
这又是一步错棋,他高估了自己。
没有费玄,他什么都不是。周邦小团伙被摧毁了,改革彻底失败,他断了一条腿,成为百姓们的笑料。人真得彻底败过一次,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