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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天半角,号角声落,日光渐起,因为短暂地飘过一场雪,天空被反照出某种掺杂银红的灰色。
谢怀眯了眯有些发花的眼睛,只轻瞥了一眼浩瀚云海,劈手接过了那柄沉冷的金错刀。朝色在刀尖上凝成一点,冷硬如星芒,倏地涌入晨光。
燕于飞、李昙和身后万千将士渐次跪了下去,静肃片刻之后,李昙的声音划了过来,“至死不更此志。”
然后是连成片的宣誓和祷告求祈,撞在古老的戈壁上,荡出一层层回音,“至死不更此志!……至死不更……”
家国前途茫茫,穷尽人事,便是死有葬身地。
大周的万千山河与万千流离人心,要不要立、要如何立、要立于何处,就端看这一口稀薄摇晃的气了——所幸虽然气息凌乱,至少还有一息尚存。
今夜之后,月昏黄,夜生凉,天异地迥,未央无边。
作者有话要说:
猫宁
第54章 心头血
———心头血———
后来的事,宿羽就不记得了。他烧得迷迷糊糊,被谢怀往腰带上一挂,就这么跟着他退出了陇州。
之所以是“退”,是因为——陇州沦陷了。
前夜血战,陇州大营罕见地传了捷报,但天亮之后才知道,大营这块地在陇州而言,可谓是硕果仅存。其余地界,尽是焦土。
——甚至就连陇州这块地也是硕果仅存。
北济人兵分两路,一路奇袭陇州,打散了全境最厚重的守卫;另一路径直越过陇州圈紧梁州,将陇州军和青州军的退路堵得严严实实。
整个大周北方响起战鼓之时,陇州军和青州军被驱逐出了陇州境,困进了十面埋伏腹背受敌的梁州。
垂头丧气的队伍在梁州南境上安营扎寨,账外传来隐约的波涛拍岸声,如同山崩潮退,那是奔流向南的梁河。
宿羽终于伸了个懒腰,从硬板床上坐了起来,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账内昏暗的光线。
谢怀正在灯下画什么东西,看样子是比画龙还难,感觉他连头发都多掉了两根。
明明外面亮堂堂的,谢怀就非要藏在帐子里点灯,怕见人的蝙蝠似的。
宿羽出神地看了一会,终于看得谢怀满脸不耐烦地抬起了脸,“醒了?”
宿羽“嗯”的一声,继续发呆。
谢怀把手里不知道哪捡的秃毛笔杆子一扔,走过来捏了捏他的后脖子,“想什么呢?”
宿羽回过神来,摸着下巴,由衷地赞叹道:“我身体可真好啊!”
怎么打都打不死,放在话本里也是皇帝最爱的大将军的传奇配置了!
谢怀“切”的一声,把他推了回去,“起来吃饭。”
一听吃饭,宿羽又颓了。
他被谢怀挂在腰上走了一路,虽然睡得像个那什么似的,但是两个耳朵没闲着,把沿途的战报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陇州沦陷,千里生民不满百;比如大局的隐忧,那就是不知道梁州以南是什么境况;再比如梁州一穷二白,马上就供不起数万大军的吃喝拉撒了。
宿羽颓丧道:“吃地瓜啊?”
钱串子挑食千载难逢,谢怀明知答案,但是嘴一秃噜没忍住,说:“那你还想吃什么?”
毫无意外,宿羽舔了舔嘴唇,“……烙饼。”
谢怀光是听到“烙饼”两个字都生理性想吐,头一次感谢天感谢地让梁州穷得吃不起烙饼。
他一边觉得自己口蜜腹剑,一边笑眯眯地打算去叫人开火煮宝贝,“只有地瓜。还有鹤林特产咸菜疙瘩,走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带一缸——”
他正要起身,宿羽居然一倾身一张手臂,圈住了他的腰。
谢怀浪惯了,这姿势熟得不能再熟,很像金陵姑娘们晨起时的作风,当即就想告诉这位二百五长点心别瞎撩。
没想到宿羽还把两手握在了一起,手臂内侧蹭了蹭,奇道:“哎嘿!好细!”
是真的挺细,他记得谢怀以前没这么瘦,八成是啃咸菜疙瘩啃的。
当年在野狐岭陪小宿添置锅碗瓢盆时,谢怀还意淫过小宿的“盈盈一袅楚宫腰”,现在顿感天道好轮回,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说:“……别蹭。”
宿羽睡得头发乱糟糟的,脸上还有个枕头印儿,怎么看都是个小孩。虽然年纪也二十多了,但少年气散不掉,总给人一种他好像才十七八岁的感觉。
……对纯洁的小孩动邪念,谢怀感觉自己像个变态。九回岭上那个不算,那时候他小谢充当的角色是为爱捐躯的野郎中。
下一刻,纯洁的“小孩”不仅没松手,索性把脸往他腰里一扎,蹭了蹭腰眼,似有意似无意地呵了口气。
谢怀感觉寒毛直竖,捏着他的领子往后拖,一字一顿,“你、想、干、嘛?!”
宿羽疑惑地仰起脸来,嘀咕道:“想啊,废话。我够明显的吧,你看不出来?”
谢怀:“……”
童颜长在流氓身上,白瞎了他那点死无葬身地的良心。
宿羽一脸疑惑,从枕头底下掏出本纸页松脆的小册子,翻开复习了一下,“书上就是这么写的啊,你怎么还不上火呢?”
……合着睡觉的时候都在看启蒙书?什么玩意儿?!
谢怀劈手把那小册子夺了过来,看了一眼就皱起眉,一反手卷成筒抽了他一脑门,“你也不怕精。尽人亡。”
宿羽没什么实验精神,“不是说在上面的才会精。尽人亡吗?我在下面待着挺好的。”
谢怀又一书筒抽了过去,“下面也会出人命!上次疼得二五八万的,现在还给我犯虚,二百五。”
宿羽一把握住书筒,摇摇头,“你胡说。书上说第一次二五八万特别正常,多练习就好了。你给我练练。”
账外有人敲门,谢怀随口喊了一声“进来”,就转头对宿羽破口大骂:“试个屁!自己看看那破身板上多少口子,灌点水能浇花了!”
宿羽倒不觉得自己一身都是口子,但是被这么撩都不动手的,用常识想想都不多见,狐疑了一句:“那个,我就问问,没有别的意思——你这是……人道不能?”
门一响,谢怀的脸突然唰地青了,转过头去,“……谁让你们进来的?”
刀疤脸小兵没想到风流倜傥的殿下居然是个人道不能的殿下,小脸涨得通红,又开始结巴,“殿、殿、殿……”
李昙脸色惨白,盯了宿羽一会,又盯了谢怀一会,愣没敢想他俩进展到什么环节了。想了一圈,李公子破釜沉舟地一咬牙一跺脚,当面给谢怀种了一片碧绿的草原,“宿羽,你记着,我能!我随时都能!”
他还惦记着呢?!
宿羽说:“啊?你能什么?”
谢怀一嗓子吼了回去:“闭嘴别教了!”
李昙连忙抱头,“殿下,有正事,燕将军等着呢。”
谢怀顿了顿,把手软脚软的宿羽往被子里一塞,又点着鼻尖警告:“别作死,再作死揍死你。睡觉。”
宿羽倒不觉得会被揍死,所以往被子里一缩,又偷偷摸摸翻开了启蒙书。
谢怀跟李昙和刀疤脸小兵往外走了两步,听到了一声纸页翻动的声响,又福至心灵地返了回来,从他手里抽走了画满人体的小书,往自己袖子里一揣,信手又抽了一把宿羽圆圆的后脑勺,这才放心走了。
几天前宿羽还在嫌弃谢怀看的东西姿势诡异,被往床上一扔才觉出了无聊,好在还有本诡异的书看。
配合着九回岭上模糊的记忆,宿小将军倒真的食髓知味,想起了一丝丝的畅快。他观赏得举一反三,联想得废寝忘食,死活不愿醒来。
眼下没有了姿势诡异的书,小宿眼睛也不酸了,胳膊也不疼了,起床也有劲了,肚子也开始叫了,整个人都变正经了,正经人麻溜地披上衣服溜达了出去。
三伦和几个梁州驻军正蹲在地上剥地瓜吃,宿羽也过去掰了一块,“哎,听说咸菜好吃,给我吃口。”
那梁州人笑着给他夹了一筷子,“我们鹤林老咸菜贼好吃,包你吃一斤捎二斤。”
宿羽吃了一口咸菜,突然想起来,“鹤林?这是鹤林县?你们这姓马的多吗?”
马沙就是鹤林人。
三伦跟着宿羽扛了一兜子地瓜,沿着惊涛拍岸的梁河走二里地,翻过一座秃秃的山坡,就是老马家,二亩薄田,种着冷绿的冬麦。
当地的风俗和别处不大一样,家里死了人就埋在田里,有些余钱的人家还在坟头修一座一尺高的小神龛,供一个小神仙,陪伴长眠的亡人。
老马家的田头没有小神仙,只有两座矮矮的坟丘,一新一旧,也没刻字,三伦和宿羽蹲着看了半天,没猜出是谁。反正都不新了,没一个是马沙的,大概音书断绝,讣告还没传过来。
邻家是开药铺的,扛着包药材经过,三伦问:“这是谁的坟?”
那中年汉子道:“马老汉的老婆和媳妇。”
三伦“哦”一声,又突然反应过来,“媳妇?媳妇什么时候死了?”
那人想了想,“媳妇死了有几年了,后来小马才去从的军。小马他娘是入冬的时节死的。”
三伦急了,“不对吧?他还老说他媳妇儿呢,怎么能早就死了?”
在九回岭的时候,刘叔跟他转过马沙的话,“让宿羽别攒钱了,我老婆不用他管,压根就用不着。”
这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马沙跟人臭显摆自己老婆贤惠大方的时候,大概把自己骗得很受用。
宿羽拉了拉三伦的袖子,让他别问了,“马沙他爹呢?”
邻居放下药包擦汗,“小马他娘这不是刚死吗?老头子去陇州给小马送冬衣了——估计是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呀放假快乐嘻嘻嘻!(心虚)
为什么心虚呢,因为本剧组又要改戏了。
我昨天,一边玩狗一边想,诶嘿哪里不对头。然后就想起来,好像本来要写的是我们燕于飞大哥哥啊哪来的陈竺?!
今天开始陈竺陈将军out,角色换成燕于飞燕将军,请大家配合他的表演……你们就是演技派之光!炖肉给你们吃!
好在戏份不多改起来很快,今天上午就把前面章节更换掉(没啥大改,不用重新看昂)
可以骂编剧一声智障,啾咪~
ps发现有好几章被审了
那我能说什么呢 我更个下集预告吧
——
谢怀被烦出花了,把地瓜一丢,招招手,“现在睡。你过来。”
宿羽也把地瓜一丢,舔了舔甜丝丝的指肚,迈着小碎步跟了过去,往谢怀身上一趴,搂着谢怀的脖子,先狠狠“吧唧”了一大口。
谢怀颈上有伤,愈合得格外缓慢,已经过了几天,血口还没长住,眼下那小小的一片血痕被小猫舌头似的舔了一口,又酸又痒。
他把小猫脑袋从颈窝里掏出来,低声说:“别乱动。”
宿羽在他耳边带着气音笑了一下,“不让动?你怎么好这口儿啊?”
谢怀把圈在脖子后头的两只手往下一摘,拉到他腰后,另一手按住了他扁扁的后腰,“那你别动啊。”
宿羽如愿以偿,舒舒服服地打算实践新知识,“不动不动。”
谢怀说:“别后悔。”
宿羽摇头摇成拨浪鼓,“不后悔不后悔,你长得这么好看,我还后悔什么,不后悔。”
谢怀带笑亲了亲他的嘴唇,“……小王八蛋。”
导演:cu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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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心头血
北济从未停止过侵略,从皇帝登基前二十多年,一路打到了皇帝登基后二十多年,颠沛流离成了大周百姓的常态。强敌窥伺,大周人没敢放松,十四五岁的孩子都要扛起锄头从军,军队日渐壮大——也就是这份壮大引来了乱象窥伺。
掰手指算一算,距离上一次大规模的战争,已经有八年了。
八年,没有长到让任何一个人忘记公主死于荒野的耻辱悲恸和侥幸之后的心有余悸,可也没有短到让年轻人们对战乱酷暴有切身体悟——直到身边人真的陷于流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