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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春坦然地又说了一遍:“以后爷们儿身边就是你了,不换人了。”
“真的?”
“假的!”
陆克己瘪嘴,泫然欲泣。
“可能吗?”
陆克己脸一红,低头嗫嚅:“帮主一言九鼎。”
蒋春揉了揉他头,瓮声瓮气:“小孩儿!”
“帮主!”
“嗯?”
“来么?”
“啊?”
陆克己头始终低着,目光直直落在一处。
不用问蒋春也知道小子在看什么,适才刚亲上,自己就一柱擎天了,忍着没说,想不到仍是漏了馅儿。他倒不觉得没面子,不过陆克己才惊了胎,他可不容自己犯浑。牙疼似的啧了声,霍然起身。
陆克己眼疾手快扥住他衣袖不放:“我、我可以,胎已经稳了……”越说话越轻,颊似火烧。
蒋春瞪起眼:“找死啊?”
“真的!青翁讲的,他说问过郎中的。”
“嘁,个老东西!”
“帮主来吧,忍着很疼的!”
蒋春又拨一拨陆克己的头,咬牙道:“养着你的,甭瞎操心!爷们儿有地方泻火。”
陆克己闻言肩头一晃,手指将被面紧紧绞着,下意识咬着唇,看起来落寞。
蒋春颇感莫名,须臾恍然,旋即还坐下来望着陆克己低垂的面容许久,忽两指夹住他鼻头逼他抬起脸来。
“小兔崽子脑子又蠢得四四八八,爷们儿才说的话,能食言吗?”
陆克己张着嘴大口吸气,黯淡的眸色瞬间恢复了水汪汪亮晶晶的灵动。
蒋春嘴歪得更厉害了,松了手,垂睑乜斜:“小孩儿,还吃醋!”
陆克己揉揉鼻子,居然老实地一点头:“唔!”
“嘿——”
蹬鼻子上脸小儿张狂,蒋春蓦然发觉自己的陆四脑子不好使,胆子倒是养肥了。
大寒雪未至,冬至始数九。这一日昼最短夜最长,生机禁闭,万物冬藏,百官绝事,惯例的,民间也开始冬节祭祖、亚岁拜长。
蒋春亲爹杳踪生母早亡,兜兜转转小半生,最亲最敬的长辈犹属蒯二狗这个宛似天上掉下来的无血无故的义父。他活着时,蒋春从没与他演过父慈子孝,甚还时常促狭几句,确不像父子的模样。可一旦不在眼前了,蒋春便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地惦记他,反复忆他打拳时的姿态,忆他跟自己说过的话,正经的打诨的,一字一句着急地全拿笔录下来,生怕忘了。这一写,竟是许多年。
每回竹邕替他归置书斋里胡乱摊放的书册总忍不住笑,隐隐有些嗔怪:“爷俩这点倒像,心里头忒藏得住,憋着,到死都不说。哎呀,不说就高兴了?”
不高兴!
但说出来也未必高兴。说了委屈和难过,出门去依旧接着挨打受欺,还要被人笑他居然软弱地哭了。
从小蒋春就觉得人是很滑稽的。同一样的天地里活着的人偏分了三六九等,总以为同阶同等同病相怜,都是犄角旮旯里举步维艰生活着的蝼蚁小民,彼此未必守望,尚可相安无事。却依旧要拣着更弱的去踩一脚,好让别人沉得比自己深一些,永不出头。便仿佛自己并非也立在齐腰深的冰碴子河水里,仿佛溺的同命人多了,这水能浅冰能化彻骨的寒意能作春暖。这样的人性,在蒋春看来实在可笑!
不过蒋春不会笑,他连哭都不许自己有,犟头倔脑地迎着那些滑稽可笑的人言可畏活成了四海逞凶的獒犬。好的坏的,再不必亲口去说。没有人敢叫他说。
蒯二狗也不说。千言万语真情假意全跟着此身入了土,那一个人不能够知道,其他人凭什么知道?
然而蒋春知道的。义父心里住进过人,扎下了根,从此再容不下别样的风花雪月。
那人就是咬了蒯二狗一口的小秀才。
蒯二狗表现出的沉沦是疾风骤雨般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的。在那之前,纵使帮里跟着蒯二狗最久的老人都不记得有见过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像心飞了悬于九天仙境,像梦长醉困在花前月下,像懵懂青涩的情愫自意念勃发,在身体里慢慢生长缠住了心窍,钻出眼眸,开出了一片星河闪耀。
这就是恋慕呀!有古往今来的诗句描摹,借曲意婉转的唱段勾勒,不厌其烦地演绎悸动与痴迷,向齐眉,求白首。
可是蒯二狗顾虑忒多,仁义礼智信天地君亲师,仿佛所有的纲常伦理都横亘在他的理智前谴责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断袖,骂得他张不开口迈不开腿,想念不敢相见。只得不停地网罗各方名医,一个个往小秀才跟前送,再辗转搜集名贵的药,编织蹩脚的托词寻人交给他。每天里晨昏定省般必要听一听小秀才的消息,关心他瘦了胖了,怕他病了冷了,更怕发作一回失忆一些的小秀才会将他忘了。
一年后,踌躇不已的蒯二狗终于又见到了小秀才。承蒙关照,登门称谢,不请自来。蒯二狗兴奋地以为这是某种隐晦的暗示,按捺不住,拉着秀才的手将心意剖白。哪想到秀才心思单纯,只将蒯二狗当作善人恩人,果然未做他想。乍闻告白,不喜反惊,便吓得又抽了过去。
自此,蒯二狗彻底断了念头。小秀才也不肯再收蒯二狗的礼了。
可断了念头并非爱意熄灭了却相思,蒯二狗惦记秀才郎啊!从睁眼混世至合目梦会,他醒着想睡着想,一刻都嫌长,四季摧残日月亦老,星辉落不进他瞳眸里熠熠,了无生趣。
蒯二狗仍是要送医送药给秀才的。不为讨人的欢,只想他好,无病无灾地活成个寿比南山。自己才能长长久久地想他念他,他生情在,他死缘灭,相思里作茧自缚,随他去罢!
奈何天不遂愿。病痛入骨,哪一回都是鬼门关前勾住了脚,拔得出来还阳,拔不出来离殇,那一次,秀才终究没能再把脚缩回来。
秀才身世亦是可怜,家门衰微,父母高堂都不在了,家里头就剩个赖汉叔叔,一个病一个穷,相依为命着过活。秀才中了功名本当前途有奔头,只是病势日烈,伤身更伤脑,考试其实也苦劳,癫痫重症撑不住,渐渐也就灰心了。还在家乡小私塾里做起了教书匠,以为生计。
出事那日,家中无人,秀才抽得全身僵直翻不过身来,正脸朝下跌在床褥上,竟活活把自己捂死了。待赖汉叔醉醺醺摇晃进家门,尸身早凉。徒留唏嘘!
其人故去,一段绯色过往被冠以调戏耍弄,人尽皆知,蒯二狗登门去吊唁,硬是被赖汉叔叔挡在外头,恶毒刻薄地骂了一通。最终蒯二狗都没有进到院门里去,没能扶棺得见心上人最后一面。他跪在院篱外,木蠹蠹地叩了又叩,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不知磕了多少下。
随后便回来,接着当天下无敌遭人恨的狗头帮主,喝酒赚钱,挥霍余生。
少年蒋春一应看在眼里,不劝不拦,由着义父喝醉。心里明白,醉了不想,醉了梦里能欢畅。
然而蒯二狗不是醉死的。他练功时走火入魔,真气逆行爆血而亡。临终时两眼充血赤目黑瞳,宛似头修罗恶鬼。他竭力瞪着顶上,看起来怒气冲天。
蒋春目无表情捉住义父的手,告诉他:“义父,我在这里。”
蒯二狗就转过脸来抬手摸索到蒋春的面颊,浅浅笑了下,说:“帮主,你做。”
蒯二狗看不见了。
或者早就看不见的。毕竟他最想见的人,他的活色生香已不在,他的眼前天地如晦黯淡无光。
说完那一句话,蒯二狗连眼都不睁了。独行经年,终于归去,得偿所愿。
时年,蒋春十五,武功很好脾气很差,横眉眦目杀气腾腾地出世入江湖,谁都不怕。狗头帮少帮主领着一干无法无天的流氓,风风火火地给义父修了座石头砌的大坟。就选了秀才的埋骨地,请了一溜风水先生掐算出个黄道吉日,敲锣打鼓地给人迁坟。迁也不走远,只往边上挪一挪,移棺入冢,跟自己的义父并头合葬。盖土封门,接缝处灌上烧红的铁水给镶死了。刨是刨不开的,砸也够呛,凿费年月,关键哪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疯子敢来破狗头帮主义父的坟?秀才家赖汉叔叔扬言要一头碰死在坟头上都不顶用。蒋春叉腿立定,高着所有人一头轻描淡写道:“让他死!死一个少一个,看谁再说个不字。”
赖汉叔叔愣了下,旋即颓头丧气一屁股坐到地上老泪纵横:“唉,拦不住,说不听,都没用!没用了。”
蒋春紧紧咬住后槽牙,扭头挟风带煞地走了。
回家入佛堂,竹邕已摆好了灵位,手里头另攥着块没上过漆的木牌牌,轻轻地抚。
那上头刻着蒯二狗的名字,祝长生长福。
“又一个不肯说的。为什么都不说?”
蒋春夺过长生牌位扔进烧纸的火盆里,望着火舌将每个字都烧黑烧红,久久地不说话。
“耳夏,耳为祖,夏为人,顶天立地,这秀才老爷的名字好气派呢!”
不像并列深刻的“蒯二狗”三字,俗得下里巴人灰头土脸。
蒋春的思绪自往事中抽离,蓦闻陆克己随口解析了石碑上的人名,面上未显心湖微皱,垂着头暗自发怔。他自然清楚陆克己正经念过书的,竹邕老爷子也念过,自己念得歪同样算念过,但今天以前从没有人跟自己说起这些。细细琢磨一个人的姓名,百无聊赖又兴致盎然,说者无心的三言两语乍然舒展开故人一生的书页,他的志他的心倏忽清晰,能叫人看得更真切,更明白。
“帮主?!”陆克己捉着蒋春胳膊,无措极了。
蒋春望着他的眼神古古怪怪的,透着狠,令人心底里发毛。
“过来!”蒋春收敛了眸色里的凌厉,勾手揽过陆克己肩头,为他拢紧貂裘大氅的襟口,叫他跟自己并排站在碑前。
“叫义父!”
陆克己愣了下,仰起脸来克制着激动:“我也叫?”
蒋春淡淡掠他一眼:“叫!”
“噢!”陆克己欢欢喜喜冲着石碑一鞠躬,喊了声,“义父,我同帮主来看您了!”
蒋春指着边上耳夏的名字又说:“叫小爹。”
陆克己再一鞠躬:“小爹爹。”
蒋春指自己:“叫我。”
“帮主!”
蒋春一巴掌撩在小孩儿后脑上。
陆克己揉揉脑袋,想一下,接着笑:“哥!”
蒋春还打他。
陆克己真觉得自己笨死了,也不敢再笑,战战兢兢觑着蒋春颜色,小心翼翼叫他:“爷?”
蒋春瞪他。
“相、相公……”
“大点儿声!”
“相公!”
蒋春把人护进怀里,冲石碑一扬颚:“听见了老头子?今年就这事儿,走了。”
言罢提坛泼酒,摔罐,走人。
车来车回,掩人耳目地驻在了偏巷角门,等闲出这一趟门,除了在城外坟场容陆克己于荒无人烟处对着孤魂野鬼们露了个脸,外间谁都没捞着小子一抹背影窥瞧。另者,素日里蒋春看他亦是譬如圈养珍兽,只许在内院里头闲晃,二门都不叫他出。
小子自己是不急不恼的,还给蒋春寻借口:“外头坏人多,把我捉去要挟帮主怎么办?人家拿我当怪物逮起来游街卖钱怎么办?帮主武功好,把他们全惩治了怎么办?”
他这话全是跟丫鬟秀莲说的。与蒋春和好后,陆克己搬进了帮主的屋子,为了方便照顾,蒋春特特给他配了名近身丫鬟,也不挑东拣西,单指了秀莲。陆克己固然应得爽快坦然,秀莲更是千万个愿意。
那一回听完了陆克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