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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令要求上缴两千石粮食,指明要五谷,你却只交了一千石陈年谷子,其余都是鱼干葛根粉。或许你会笑着说这些东西更营养,但在军法官眼里,这就跟要求百人斩首三十三级,你却夹带了三个妇孺首级一样,算偷奸耍滑,不仅违令,还犯了“不直”罪,罚的更重。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
即便你违令有隐情,也不影响对你判刑,这就是秦军的规矩。
黑夫总结之后,发现最容易完成任务的,是凡事谨遵上令的秦吏。最容易挨刀的,反而是喜欢瞎想主意的现代穿越者。
主意越多,麻烦越大。
其实选择就两个,要么做没人记得住的老好人,完不成任务,引颈待戮。
要么做你本就该扮演的“秦寇”,做个坏人,板下脸来,该怎样就怎样。
左思右想后,黑夫决定做坏人。
他点了东门豹、共敖等几个战斗力最强的手下。
“随我去一趟三老、啬夫家。”
光靠黑夫自己,是没办法征粮的,他必须同本地乡豪协商过,借他们之手来完成此事。
然而在出了营门之后,黑夫却发现,本该回家的陈平,却站在门边朝他行礼。
“平斗胆,敢问游徼,征粮之事,打算怎么个征法?”
陈平同样是思虑再三才等在这的,尽管他曾经受到乡人诽谤,尽管他人微言轻,但今日得知了此事,身为户牖乡人,本乡受损,他亦受损,故无法袖手旁观。
而且,这何尝不是一个让自己在乡人面前,在秦吏面前都大放异彩的机会呢?
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受伤以来,好久没活动筋骨的东门豹闻言大怒:“孺子,你只是一个区区文书,怎敢过问此事?”说着就大步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揪起陈平,就要扔到一边去。
“且慢。”
黑夫却拦住了东门豹,看着差点被揍,面色却并不惊慌的陈平,心想,眼前这个在历史上大放光彩的人物,或许能帮上自己呢……
于是他便对陈平道:“那我便告诉你罢,军令如山律如铁,粮食非征不可,且两千石,一升都不能少,只是这征法嘛……”
黑夫设想过三个法子,其一,是将两千石均分给全乡邑一千多户人家,每家两石。这将使大多数人家在冬小麦和菽豆成熟前,要饿一个月肚子,每天仅能以一碗稀粥果腹。
此举可以讨好本地乡豪,但却要得罪普通民众,在以周市为首的魏国反抗团体在阳武县出没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将本地百姓逼得太狠。
计划二是反过来,只让东张、西张为首的乡豪出粮。黑夫知道,这两家的余粮加起来,就不止两千石,再加上那天赴宴的大大小小乡贤士人,总能凑齐。
但此举虽然让普通民户受惠,却相当于打土豪吃大户,将让乡豪们彻底和黑夫翻脸,指不定就会有心存不满者和周市联络,派僮仆、门客配合周市,把黑夫他们这五十来人弄死……
到时候黑夫就算喊破嗓子,也不会有本地民户来帮他的,你自以为施惠,别人却未必如此认为。
所以计划一,计划二,最初都被黑夫否定了。
唯一看上去可行的,就是计划三了。
乡豪和普通民户,各出一千石,这样一来,乡豪损失不算大,而百姓也能留点粮食,撑到夏收麦熟。
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真的有区别么?
黑夫很担心,这么做,还是会两面不讨好,把双方都得罪。
所以思来想去,黑夫又把计划二拾了起来。
“我有一策,或许可以说服张氏出粮,不必让民户受累挨饿,但能不能成,我想听听你的主意。”黑夫指着陈平道。
陈平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垂首道:“平也有一策,或能说服张氏全额承担这两千石粮食……”
“那还真是巧了。”
黑夫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难道你我想的计策,不谋而合?陈平,你可带了笔墨?”
“读书人,岂敢不带此物?”
陈平放下身后的背篓,拿出了他那支秃笔,还有一块劣墨。
黑夫笑道:“你我且将各自的计策写在手心,再同时展开,何如?”
陈平眼睛一亮,当即应诺,于是东门豹和共敖便找个块石头,将陈平的劣墨磨了。
“游徼先请。”
黑夫也不客气,先拿起秃笔,沾了点墨,在自己手心快速地写了一个字,而后将笔递给陈平……
陈平接笔,迟疑了一下,也在自己手心写了一个字。
二人走近,在夕阳之下,同时展开了手掌,一个满是老茧的武士之手,一个却是不事生产的书生之手,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却见黑夫的手心,写着一个“爵”字,见到此字,陈平面露惊讶,这是他事先没想到的。
黑夫也看向陈平的掌心,那儿也写了一个字,秦国篆字,却与他的不同……
“贷?”
第0148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是夜,位于邑东的啬夫张博宅邸处,张博与张负在低声商议良久后,终于给了坐在他们对面的黑夫一个答复。
“东张可出三百石。”
“西张可出两百石。”
“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就得由乡邑一千家民户出了,每家一石半,也不算多……”
张博朝黑夫拱手道:“游徼,这便是吾等商议的结果。”
黑夫心中一叹,看了看厅堂末尾处,正襟危坐的陈平。
果不其然,和陈平预料的一模一样,占有全乡已开垦土地一半的张氏,只愿意出四分之一的征粮。
五十年前的秦昭王时期,范雎曾提出过一个《徕民令》,基本思路就是,秦国的土地广袤,人口却少,无法充分开发田地、资源,所以需要招徕来自崤山以东的移民。
而韩魏位处中原之地,城郭比邻相望,人烟稠密,与秦国的人口、土地情况正好相反,他们是人多而地少。《徕民令》里比喻说,韩魏等国,其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而并处。因为缺少足够的田地,大量人口涌入山区、沼泽,开发荒地,即便如此,每家也只能像陈平家那样,分到二三十亩勉强维系生活,这样还有大量人口没有田地,只能去做佃农,或经商、游荡、为奴婢。
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过秦民之不足以实其土也!
所以在韩魏,土地兼并的问题已经出现,地方乡豪往往占有本地泰半土地,大量无地人口沦为庸耕佃农。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并不是秦国本土的情况,而是韩、魏、齐的现状。
在这种情况下,黑夫奉命征粮,出粮大头自然是张氏等乡豪,可现如今,他们却不愿意承担太多的份额。
张博还苦着一张胖脸,对他说道什么,“乡豪家也没有余粮啊,先前供应游徼及诸兵士口粮,已搬空仓禀了。”
对这话,黑夫是半点不信的,他若不是调查清楚了,也不会登门拜访。
“是么,我怎么听闻,东张在户牖乡有地三十顷,岁收6000石,西张有地二十顷,岁收4000石?”黑夫笑着说道。
“且张子瓠在咸阳为吏,常与家中往来书信,我听说,其数年前便预言秦魏必有一战,二张三年前就开始四处购粮积粟,如今两家粮仓里,起码有四五千石粮食吧……”
黑夫估算的数量,与张氏的积粮相差无几,张博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而后收起笑脸,硬声硬气地说道:
“那又如何?这些粮食,都是我兄弟二人省吃俭用,一粒一粒省下的,就怕战乱刀兵四起,家里饿死了人。张氏家大业大,要养活的人也多,光僮仆奴婢就有数百,月食五百石。难不成,游徼还想让张氏将那两千石征粮,全都出了不成?”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黑夫心道,五月麦熟,七月秋收,就算出两千石,张氏剩下的粮食,也足够饱饱地吃到那时候了。
但他嘴上却笑着说:“自然不是,只不过,两家乃乡贤之冠,莫不如再多出一些,凑够一千,不但能减轻百姓负担,还会有额外好处……”
“什么!”要张博出粮比割他肉还难受,顿时拍案咆哮。
比他更精明的张负则拦下了冲动的族弟,询问道:“敢问游徼,有何好处?”
“爵位。”黑夫笑了笑,指着自己头顶的板冠道:“我已是不更,门外的武士东门豹,已是簪袅,这位坐于我下首的仲鸣,也已是上造,敢问二君,又是何等爵位?”
张博张负有些尴尬,他们虽然是本地乡吏,却只是在投降后被赐予了“公士”爵位。
“果然如此。”黑夫叹了口气,一副为二人担忧的模样:“秦不同于魏,一切都得按爵位来。亦如商君之言,必令其财富与爵位匹配,二君享有大夫之富贵,却只有公士之爵位,此乃名实不相符也。”
张负应道:“但秦爵难获,非战阵斩首不可得,乡中大多数人,不论贫富,皆为士伍……莫非游徼还知道其他途径?”
黑夫拊掌道:“然也,秦国有一项内粟拜爵之制,在荒年和战时实行,此策或能让张氏受益!”
“内粟拜爵?”二张面面相觑。
黑夫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便朝一旁的仲鸣点了点头,让他将情况像二张说明。
“下吏乃是河内郡人。”
仲鸣朝二张拱手:“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尚未出生,秦与赵大战于上党长平,赵军被秦军围困。当是时,秦王闻赵食道绝,便亲自抵达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者赶往长平,遮绝赵国救兵及粮食。此外,还令河东、河内乡豪大户能出粮千石充作军粮者,均赐爵一级……下吏所在的温县,便有三户人家献粟千石,从士伍升为公士。”
“还有此等事?”张博和张负因为是魏人,对秦国制度很不了解。
“这是真事,且不是孤例。”
黑夫接话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今王三年时,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关中大荒。且南郡、南阳也染了瘟疫,各郡缺粮。于是大王便下令,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本县有一家商贾,便在那时献粟一千石,竟得以拜爵,从公士升为上造……”
黑夫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在安陆县服徭役时打过交道,还白送了他不少钱的垣柏家。
“几年前的伐赵、伐燕之战,都就近让前线附近郡县人家献粟拜爵,此乃成例。我没有料错的话,王将军已经请示大王,也会在归附秦国的魏地实行内粟拜爵之令,只是还没及时下达。”
这看似是后世诟病的“买官鬻(yù)爵”,其实不然,因为商鞅制定爵位,就是为了鼓励耕战,耕,是为了多得粮食,秦国本土农夫勤勉农耕,让田地有了好收成,有时候都会被赐爵一级奖励,而在秦国刚占领不久的郡县,内粟拜爵,因为当地有爵位的人很少,顶多赐个公士,赐个上造,却能得粮一千,让一千兵卒吃半个多月,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内粟所得之爵,不会超过大夫,不会危害军爵制度的根基。
讲完内粟拜爵制度后,黑夫又道:“故而我才说,既然二张终归要出粮,不如多出一些,凑齐千石,就说成是一家所出,届时爵位补发下来,谁家先得,二君自行商议……”
“这样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远在咸阳的张苍写信回家,没少讲述秦国极重爵位,眼下听说献粟一千,有很大机会得